“看淡了之后,也就更为清晰“:《八月》导演张大磊专访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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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大磊|©️放映週報,攝影:洪健倫

第一次看《八月》,只是觉得清爽、窝心,真心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要结束。因为工作的关系看了第二次,是后制细节还没抵定的试看片,边看边把每一个戏剧转折细细记下。这种散体的诗意作品,散体的戏剧结构并不明显,但万缕千丝的戏剧线发散出去,都有所著落,交织在一起,让人愈发神往。第三次,金马影展看大银幕,细节、调度、表演,一目了然。每看一次,好感就更增深一分。更有什者,看完之后,闭上眼睛,任思想和记忆重新活跃,竟是愈回味、愈有味,从原本的「喜欢」到「神往」,后来竟是「由衷喜爱」了!

2016年11月22日晚间,《八月》的导演张大磊接受笔者访问,听他娓娓说起成长经验、艺术养成、与非职业演员合作的交心模式,再看着他一路得奖,真的就像看到好朋友的才华和努力获得肯定一样,深深为他高兴。这位青年创作者,也绝对是华语影坛日后务必密切留意的优秀作者。

昙花的养份由何而来

《八月》,原名《昙花》。张大磊说,剧本熬了四年终于完成,但筹措资金却处处碰壁,几年间心上像闷了个锅盖,情感宣泄不出来,就几乎没办法往下一步走。几经波折,剧本多次修改,也发生过不计其数「革命性」的变化,好多次是改到一半推翻了又重新来。还经历过特别胶着、揪心的阶段,逼得他很想赶快把这部电影拍掉,就算要改写成别的故事,只要那里面能保有一点点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了。

幸好,这样的妥协并未发生。

《昙花》拖了五、六年,最终改名《八月》,在2015年开拍。花了一个月拍好,加上两次补拍,整个摄制到后续修改的过程,也是他和自己对话的过程。初剪里,点题的「昙花」先后出现四次,象征主人公晓雷的成长阶段,叙事结构鲜明。但定剪时,大磊导演心血来潮,把四次昙花删去,只留两次,打散了原本分幕清楚的节奏,却使整部片子更显流动而轻盈。也许因为酝酿了太久,使得原本可能浓郁而强烈的个人指涉淡了,「看淡了之后,也就更为清晰」,张大磊说。

纵观全片,此间不少影评人直指影像上有强烈侯孝贤、杨德昌,甚至贾樟柯、俄国导演塔可夫斯基等大师的影子。言下之意似乎对《八月》的原创性不予苟同。 《八月》乍看虽仿佛有着鲜明「台湾新电影」模仿痕迹,然而,在新浪潮作品里,新锐创作者急于表达自己、创造新时代的锐气,在《八月》却几乎完全不见。张大磊和掌镜的吕松野勾勒的诗意影像,更多时候是将他们长年吸收的养份,消化之后自然反馈,并非生招硬套。而连接影像元素、整合叙事线索的核心,应是整个团队在气质上、情感上的协调,透过天赋的艺术直觉,以及源自文学、源自经典电影、源自更深层生活思想的创作意识,化于无形,寄托在散体行文,徐徐织成时代的全貌。

大磊导演才坐定,寒喧两句,笔者迫不及待就问了第一个问题——《八月》也好,「昙花」也好,请问大磊导演,创作养份自何而来?

「养份啊……」大磊导演开始思索。

整个《八月》的旅程起源很简单。少年张大磊年轻气盛,高中玩摇滚乐队,后来辍学,想要突破自身陷入的困境,想要出走。 「其实没别的目的,就想离开家,就选择了去俄罗斯」他说:「但我没想到的是,其实出关的时候都还好,都很兴奋,觉得终于自由了。但到了俄罗斯的时候,是夜里,当时已经是冬天,十一月份,已经下雪了,有校车接我们到学校。就在快到学校的路上,经过了一个小镇,车窗外,那个镇里全是矮矮的木房子,堆积着特别厚的雪,关键是——从每一扇窗户你都能看到屋子里头渗出来的黄颜色的光」。

在那一刻,张大磊心里就是一个感觉,「哇!我离开家了!」

「所谓的『家』,或者说『故乡』,那个情感,直到那时才真正能体会到。之后很本能地,经常会想到很多过去的事情。那是你自己身处在家庭生活当中的时候,不会去注意、会淡忘掉的。而那些场景、那些情感和温情,我在离开家之后,自己一个人在俄罗斯求学的时候,深深体会到了」。

因为失去,因为远离,所以珍惜。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正因此,那个平凡的力量,成为一种普世价值。美国经典名剧《小城故事》(Our Town)里,逝去的灵魂重返人间,体会生命中最平凡的一天,却被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撼动到无法自已,临别红尘之际,灵魂问道:「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体会到生命的珍贵吗?每一分、每一秒?」

答曰:「没有。或许只有圣人和诗人能体会吧。他们偶尔会的」。

美国名剧和《八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这层「或许只有圣人和诗人能体会」的简单、平凡之珍贵,我们竟然在《八月》里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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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剧照

在俄罗斯,张大磊说自己本来想学音乐,他喜欢摇滚,喜欢古典,但阴错阳差选择了电影。但俄罗斯电影、乃至它的电影传统、历史源流等等,对他的影响其实不大,他受惠最多的是人在异乡,拥有相对而言开放而自由的视野和学习空间。于是启蒙阶段,像一块吸水海绵一样拼命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养份,影评人提出的侯孝贤也好,杨德昌也好,他自己承认的贾樟柯、塔可夫斯基……他说, 「这些都跟个人的经历还有很原始的情感有关系」。张大磊强调,这些创作者和作品,对他而言,「跟自己当时的感触和感受不谋而合,真的是很自觉地产生了很多情愫,这还真的都是俄罗斯带给我的。因为自己身处在一个那样的环境,还有我当时的经历。那样的空间,那样的学习氛围,自然而然地去吸收,然后消化」。

大磊导演和片中的「晓雷」一样,出身电影制片厂。在1990年代初期,亲身经历大集体时代的结束。电影厂,就是生活和记忆的一部份;成长岁月里,正好遇上中国大陆一波新潮的「城市电影」出现,这些影片——或文艺、或欢快,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大城市、大都会的急速发展,在人际关系、在家庭、在男女情爱、在生活,在各方面,悄悄展现着幽默,静静挥洒着情绪。

张大磊说,他对这些「城市电影」印象很深。片中特别安排的《爷俩开歌厅》、《遭遇激情》几个片段,就是那些「城市电影」的代表之一。但他坦白:「小时候真的看不懂。但没事干我们就要去看电影,把电影的台词从头背到尾。但片子究竟讲了什么,真不懂。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主演的像陈佩斯老师他们这些前辈的面孔。到现在我们甚至都觉得他们不是演员,他们是我们的邻居一样的。感觉很亲切。」而《八月》的观众,看着《八月》的剧中人在看电影,看到剧中人跟这些电影的互动,这多重的观赏和多重的情感交流,扣合在《八月》片中父亲望着银幕,感动落泪的镜头,儿时的「不懂」已被岁月淘洗成为不懂也无妨的畅快,成为一个抒发的过程,白光一现,银幕亮起,关于电影的种种,自然开始滚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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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剧照

一个八月的下午

在俄罗斯五、六个年头,张大磊回国随即投入工作,当助导、执行拍摄,北漂闯荡,没有太多时间留在家里。一直到2008年,回到家乡呼和浩特,在八月的某一天,来到姥姥家跟亲友团聚;午饭后,他坐在院子里的躺椅,抬头仰望儿时常常看着的天空。张大磊说:「我又能感觉到时间在走了。」

九〇年代的孩子不像现在被科技、娱乐信息淹没,被无数课程累瘫,有着大把空闲等着挥霍,「当时是觉得很无聊的,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挺孤独的,有一种孤独感。」

整个访谈中,大磊导演说了不下十次的「孤独感」。却因着这份孤独感,还有他的敏锐,让我们在《八月》里感受到那么多创作者灌注在晓雷这个角色身上的情感和观察,以及晓雷这个艺术形象主动去听、去看、去体会物换星移的感受。

「尤其是当那个八月份那个中午,坐在那个院子的躺椅上的时候」,张大磊回忆:

「那个『孤独感』特别强。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离那段无忧无虑的时间很远了。但在那个瞬间,当年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居然能看到从中午到晚上的时间变化,在那一刹那,我特别感动。再回头,又同时看到了家庭成员年幼的长大,年长的变老,一代一代,一辈一辈,薪火相传的家庭情感和家庭氛围. …..心里头有好多事情想讲。好多——想起来很遥远的事情,细去想呢,又抓不住。那种感觉特别像梦,特别打动我!当时我就觉得,必须要做一个这样的电影。把我之前的生命,大概至少是前二十年吧,梳理一下。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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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剧照

《八月》不单只是「讲一讲」。张大磊从创作的最初,就仔细拿捏写实与写意间的微妙分寸。 《八月》选择黑白摄影,看似为营造怀旧气质,但它更是为了一种「像梦一样」,似实似虚的情怀。张大磊说,要追求怀旧,透过彩色摄影中景物的色彩堆叠,反而更能达到目的。但他选择让灰阶的层次冲散色彩带来的强烈效果。于是乎,《八月》并不再是一城、一地、一时、一刻的故事,它可能拥有——至少导演是这么希望的——更大的感染力量,能和更多观众的童年记忆产生连结。透过吕松野的黑白摄影,我们看到了张大磊抒写出对往日满满的孺慕之情。在前作《塔洛》里,吕松野的摄影奔放,甚至豪迈而强烈。到了《八月》,张吕这两位自求学期间就长期合作的创作者,采取了节制、内敛的细腻笔触,用黑白摄影拍出了葡萄的色泽以及昙花的气息。

在有限资金下,整个团队通力以情感搭起了《八月》,张大磊深感自豪。而若要说《八月》是不是有什么强烈的理想执着与追求,张大磊觉得,从2008年到2015年,经历了差不多七年的时间,他一直只是在做这件事情,「这不光是我的故事,而是整个团队对于过往生活的感情。」七年的消耗,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打磨和结晶,看淡之后,一切都干净,也都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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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大磊|©️放映週報,攝影:洪健倫

侯孝贤的影响、沈从文的启发

侯孝贤导演曾经提过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对他拍电影的影响。还有沈从文以一种冷静的态度、一个相对抽离的距离,像第三者一样观察自己成长历程的书写方式。大磊导演说,看到侯导在访谈上的点拨,使他更加确立自己的艺术直觉是正确的方向,也让他起意重新拣起《从文自传》,寻找灵感。

在创作《八月》剧本之初,他凭着直觉,以及从过往养份所得的艺术修养,步步前行。 「这样的散体表达方式,这样的一种文体,真的是从我的直觉来的,」张大磊说。 「在看了侯导的纪录片之前,我还没细读过《从文自传》。我之前看过沉从文先生的其他作品,但这时我才明白,或许可以从中得到更多启发。《八月》的剧本并不是一边从沉先生的作品里吸取营养一边创作,只不过凭着直觉把剧本做出来之后,居然在《从文自传》里得到了一个肯定。让我更加确定跟作品里的自己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的观察,是一个好的决定」。

片子里运用这手法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场电影厂的运动会了。大磊导演说,那并不是他童年往事的如实再现,而是一次揉合不同回忆,以及不同层次视角的「艺术创造」。他解释,「这些场景是有(艺术)价值的生活经验,从一个作者的角度来看,它们是可以打动我,也是我觉得可能可以打动观众的场景。把它们安排在一起——运动会它是一个集体的、真的可以让我们回到过去『大集体时代』,看着大家在一起同时做一件事情,尤其是拔河项目,那必须是大家在一起的。这在我印象中太深了。

「至于晓雷,我当时希望他也是我的观察对象。作为创作者,我特别想观察我自己,然后让观众透过这个视角去观察作品里的我。现在回想到当时那种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的童年,可能是很孤独的,但当时不懂孤独,这个孤独感可能是现在回想起来才有的。也可能是一种对比吧,过去有集体,有家庭,现在是另一种面貌,所以我特别希望把这种感觉拍进去。」

除此之外,还有片中似梦非梦的杀羊,也是张大磊分不清是梦境或是回忆的印象「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在分不清。所以我有点任性地想,一定要让它真实发生一次,放到片子里,让片中的我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子,也希望藉由这个机会来观察我自己在看杀羊会是什么样子。

「而且这个解不开的梦,非常像整部《八月》给我的感觉。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的童年?还是它是别的东西?现在我把它变成一个艺术作品,是真的是假的,大家可以看一看,思索一下,我现在把它拍了出来。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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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剧照

一种相互信任的质朴表演

《八月》片中的所有角色,全都是由非职业演员担纲。他们几乎是在电影里,把那个年代生活中的躁动与安详,诚朴地在镜头前重新活过一遍。被问及是怎么跟演员沟通?大磊导演说,他在创作之初,就打定主意和非职业演员合作。

他在过往工作中,有很多机会接触到这些所谓的「素人演员」,透过这些深而广的接触,他很明白这些不以表演为职业、简单而平凡的素人,其实心里是有很多故事的。大磊导演说,一旦建立了信任,他们的能力与投入,绝对是超乎想像。 「开始拍摄之后,我和演员之间很少是真正『导演』在『指导演员』,更多时候我们是在交流、在聊天,剧组里大家都经历过故事里想讲述的那个时代,而我们每个人在当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记忆,我们整个团队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生活拿出来大家分享」。

那导演呢?原来,他坐在摄影机旁,观察、判断、调整。好几场戏并没有具体的对白,导演给演员一个梗干,一个情境,让他们即兴发挥,临场捕捉生活中的灵光。演员提供自己珍贵的回忆与生活经验,揉合进那个情境,如果演员的走向和剧中人物有偏差,「我们就再停下来,我和他们再介绍一次剧中人物,请他们再一次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放到人物里面。」张大磊说,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而且因为彼此有很强的信任基础,外人以为要找素人演戏可能很难,但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太大的问题。而且,「大家都很享受的」,张大磊笑道:「演员们也告诉我,在拍戏的那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好像真的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时间,我们整个是很享受、很投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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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大磊|©️放映週報,攝影:洪健倫

片中三个主要角色——爸爸、妈妈、晓雷,质朴清秀的表现,让观者留下极深的印象。全片一开始,小客厅里一家三口端坐电视机前,边吃饭边配电视剧「枣花」,爸爸叹了一句剧中人枣花真命苦,妈妈冷冷下了批语「长相决定命运」。

演员郭燕云表示,那场戏导演只是给了一个方向,下的指令就是让他们吃饭,然后家常闲聊。但就她一句「长相决定命运」,郭老师的角色顿时立体了起来。

郭燕云私底下活泼、开朗,她跟剧中人的职业一样,是个英文老师。认识张大磊是很偶然的机缘,当时大磊导演为了谋生,接拍结婚喜庆的摄影企划,而且不是普通的婚摄,是真的有剧本、很认真的那种迷你电影。张大磊说,那是他为了保持自己作者的身份和作者的暖度,不在大型商业剧组里迷失创作者独立性,而选择的人生道路。除了糊口,也可以借此机会让自己沉浸在创作的氛围里,不至于为生活奔波而离拍电影的梦想愈来愈遥远。

郭燕云和她先生的婚礼影片,就是由她口中的「大磊哥」拍摄的。

回想起这一段,大磊导演笑得开心。当时的影片写的是一个农村题材,郭燕云和她先生在故事里扮演两个下乡的知青,故事就是讲他们两人乡下认识了之后……「我突然觉得她好会演戏!」张大磊说,郭妈妈(他们现在都这么称呼她)本人不是片中那样严肃、刻板,「她当过老师,目前也当了妈妈,而且她也经历过那个时代,她的童年生长在一个家教特别严格的环境里……她真正本色演出的时候,大概只有夫妻斗嘴吵架那场戏吧,其他时候那都是她的表演。」

《八月》的细腻,如有一丝一毫「演」的痕迹,都会让整部片子成为青年导演做作的自溺呈现。然而因为导演与素人演员彼此的信任感,过去的生活况味,油然生成在银​​幕上。比如夜来母亲招呼孩子洗脚睡觉的戏,郭燕云说,如果是凭自己的直觉来演,肯定是咋呼着要把已经睡在沙发上的孩子唤起身来洗。但张大磊带着她回到1990年代初期对母亲、对生活的记忆,那个含蓄而收敛,内在能量却特别饱和的形象,就让郭燕云给活生生塑造了出来,看她忙完一切家里头的琐事,还要在灯下批改作业簿,那身影,呼应着最开场「长相决定命运」的主妇式碎嘴,或者责备丈夫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以及管教孩子那近乎诙谐的冷面,实在让人不得不配服大磊导演口中所说,素人演员「心中是有很多故事」而在取得他们的信任之后「产生出来的东西是很惊人的」!

饰演父亲的张晨——张大磊说,他都称张晨是「晨(儿)哥」。对张大磊而言,他就是他童年的「三哥」。张大磊在叛逆的十五六岁、十六七岁,忙着玩乐队;那时候张晨已经在做乐队了,「等于是他带着我们做的」。张大磊强调,一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保持联系,对他而言,张晨真的像长兄、像长辈。张晨也经历过1990初期,尤其是剧本里那个父亲,张大磊说,剧本里那个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晨哥看完剧本之后马上就能明白。 「他本人也像我们剧本里的父亲一样,是个情感特别细腻的人。在电影里,父亲这个角色带着孩子进放映厅看电影,孩子闷得睡着了,父亲是看得津津有味,还会感动得哭的!晨哥本人也是这样,他很敏感,是情感很细腻的人。他现在也当爸爸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他肯定是一个好父亲。真的很幸运,我们能找到对的演员放在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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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劇照

至于整部《八月》的灵魂人物,晓雷,他是张大磊导演最贴近自己人生的艺术形象书写了。小演员的名字叫孔维一,小名「乐乐」。远从内蒙兼程赶到金马影展现场,主持人访问他时,乐乐童言童语,开口就说「我想得金马奖」,引起哄堂大笑。然而典礼当晚,这位之前完全不知金马为何物,纯洁一如白纸的素人,一举擒马。拿下最佳新演员奖时,表现落落大方,让人望之欣喜。

据张大磊说,乐乐是他们见过几百个孩子之后,才终于发现的惊喜。在他之前,大磊导演到学校、到少年宫,以及很多才艺课堂里征选,却失望大过期待,「现在的孩子很聪明,视野很广,很宽,但是觉得少了一些当初我们那时候的简单和童稚」。也就是剧本里的晓雷,他所必须拥有那种「感受到时间流动」的感受能力,在这些才艺精湛的孩子们身上,几乎是看不到的。 「他们太忙了!」大磊导演说,「家长给他们安排的很满。他们很忙很忙。其实整个选角过程挺失望的,我几乎都要凑和了!」

还好,朋友在微信上看到他童年的照片,说有个孩子和他挺像,或许值得一见。大磊导演就真的去了。去的时候,乐乐正在体育馆里练习羽毛球,张大磊没和乐乐说上话,他带着一个摄影机偷偷观察他。 「他在运动的时候是一个特别活泼矫健的孩子」张大磊分析,「但休息时,他没有像其他的小孩们一样在那儿玩什么的。乐乐就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在观察,在看,有时候他又什么也没干,就在歇着。他那个状态就是我想像中的样子。」大垒导演找到孔维一的父亲,非常惊奇地发现这男孩对演戏、当演员、当明星,丝毫不敢兴趣,他反倒有些腼腆,有些抵触,「这真的又很像晓雷的性格。」张大磊说。为了说服孔维一出演,大垒导演花了很长的时间,「把自己在身高和智力上都当个小孩地来谈」,才终于把这事谈成了。

在拍摄现场,孔维一的腼腆反而成为他最纯洁的优点,可以很自然地活出晓雷在剧本当下的状态。不过,孩子有时还是难免闹脾气。乐乐个性比较静,对于拍耍双截棍的那场戏,怎么样都不肯就范,他就是无法了解,这两根破棍子,还有那个什么李小龙的,究竟哪里迷人。磨了一整天,后来甚至急得哭了,才拍成那颗镜头。大磊导演回忆,当时带着乐乐一起,有时耗一个晚上跟他一块儿打游戏机,很早期的任天堂那种,其实乐乐也大开眼界,好像发现新天地一样,原来这些老掉牙的破玩意儿,居然有那么大的魅力!

片子里有两场「乐乐」孔维一的主戏,不但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对于大磊导演来讲,也是愉快的回忆。一场是前文中的运动会,大家推车子的戏,导演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孔维一似乎完全明白那份在热闹之余,突然抽身出来旁观「集体」、旁观「别人」的孤寂诗意,简简单单就把那份美感抓住了。透过镜头、透过演员的眼睛呈现出来的内心世界,也的确就是大磊导演所谓「感受到时间流动」的那份敏锐。

还有一场,就是《八月》全片最经典的浇花戏。戏演到邻居长者说起「郭老师又来侍奉昙花了」,德布西音乐轻轻响起,郭妈妈手捧白铁杯,含着一口水,噗嗤一声一股脑全喷在叶子上。晓雷在一旁看的都呆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张大磊说,那是他真笑了!摄影机本来拍到那里就要喊停,但觉得这笑还真棒,就留下来了,那是是晓雷的本能反应。而那个笑,和满盆的肥美昙花叶,连带晓雷从躺椅仰望着满架结实累累的葡萄,这一连串镜头,成为整个《八月》世界,在前半部故事里,最为重要的诗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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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劇照

经典与传承

2016年11月26日,《八月》在第53届金马奖获得「最佳剧情片」大奖,爆冷,但也感人。 《八月》的自传性质浓厚,张大磊凭着艺术直觉,一方面刷淡了强烈的个人指涉,一方面强化了与前人、父辈的感动传承,既让留白成为观众看清世界的助具,更让流动的创作血脉继续绵延。

领奖时,舞台上呈现一幅「三代同堂」的景象。张大磊立于左侧,「晓雷」孔维一立于中间,联合制片人、也是导演父亲的资深剪辑师张建华(曾以《悲情布鲁克》一片荣获金鸡奖最佳剪辑)立于右侧。三位在年纪、辈份上,呈现了「父、子、孙」三代的传承,在电影意义上,又分别是「出资者」、「创作者」、「作品(艺术形象)」的三位一体。原来,正因这部作品「小」而「独立」,更显得艺术的力量可以无远弗届,在这个赢得荣耀的瞬间,已经消逝的时间与已经拆卸打碎的空间,透过金马奖的肯定,得以再次交集。

电影里,晓雷和剪接师父亲拉起胶卷对光探视,父亲说画面里的那位创作大师是「老云叔叔」,胶卷上,出现的是对内蒙影业贡献良多的前辈导演塞夫。塞夫与爱妻麦丽丝都是导演,夫妻搭档,他们不仅是非常优秀的民族导演,塞夫导演逝世后,麦丽丝也成为《八月》的重要推手之一。在《八月》的最后,我们看到晓雷的成长,看到母亲仍坚毅地维系家庭运转,看到父亲在外地草原上努力地坚守工作岗位,片尾的一行字,把电影献给我们的父辈,是影片定剪之后的最后加工,这行字,也圆满了一个青年创作者从生活、从经典、从开放的自由、从海角天涯的广阔世界,吸收到的所有养份,蒸馏结晶,淘洗沉淀之后,所留下来的朴而拙、诚而纯的生命献礼。

张大磊导演在金马之后,随即将展开新戏的筹拍,手上有两个酝酿多时的题材,其中一个可能计划在2017年的冬天开拍。大磊导演说,那会是一个冬天的戏,而且它会和俄罗斯有些关系,我们看到的场景同样不会是非常现代的,它可能也会带着观众来到一个分不清国家、分不清年代的小镇,小镇上聚集着他所喜欢的这群简单、充满了理想的诚朴人物,当然,镇上的窗户都要在雪地里透出黄光,非常温暖的。

Edwin W. Chen

纽约大学艺术学院(Tisch School of Arts)电影研究所(Cinema Studies)毕业。专长为歌舞电影与剧场艺术、有声电影发展、华语电影发展史及李翰祥导演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