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味的“香水”——浅析汤姆·提克威不太成功的电影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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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2006)|©️AP

一九八四年,德国作家帕-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香水》(”Das Parfum”),五年后柏林墙的倒塌默认了此人的真知灼见;二零零六年,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Tom Tykwer)完成他的新作《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2006),事实又一次默认了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是无法真正被改编为电影。

纵观之,电影和原著的主题大相径庭。显然,两者间并无可比性,因为从文学原著改编电影以往的经验中,一味追求还原原著是不切实际既而不太理性的想法,可以说,提克威的电影是从原著的中选取一个特定的角度,以导演个人的观点进行艺术化放大。

提克威颇为娴熟而无新意地将全片以主人公格雷诺耶在狱中宣判前夜为开篇进行倒叙,铺展出这个气味天才传奇的故事。故事的真实与否无关紧要,格雷诺耶无非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任何一人一样,他是个被“气味”物化的产物。无人能够证明他的存在,就像任何人都无法证明一种香味存在过一样,原著作者开篇就批判理性的荒谬,但并不否认理性的存在价值:如果你无法证明它存在,任何人都不能确定它不存在。这无非是种对于这经过人类文明理性发展得来的成熟的社会体制的嘲讽,同时,潜移默化中作者对于世界本真之维思考的哲学铺垫使聚斯金德的小说就像格雷诺耶的气味王国一样,巧妙地将这样一个寓言逼近现实。

原著《香水》,是部相当严谨而悲观的作品,聚斯金德通过结构巧妙的故事展现的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和对其对人异化的道德焦虑,原著的魅力更是在于聚斯金德的幽默,他那幸灾乐祸式地讽刺着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并且,这是个不可逆转的必然结果。聚斯金德巧妙地通过主人公格雷诺耶同样是一个被“气味”彻底物化的人,它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人所处的可怕境地。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1)早在1932年出版的《历史和阶级意识》(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一书中提出的关于物化的思想。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化既不是偶尔有之的现象,也不是针对无产阶级而言的对象,物化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活于其中的人所必然遭遇到的直接的、必然的现实。

可以说,提克威这部电影的主题与聚斯金德原著的主题相较之下,他更为侧重的是对个体的人文关怀。他保留了与原著共通的部分,即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下存在的个体的某种道德焦虑:资本主义是一个总体物象化和异化的动力系统,而人变成了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同时,更值得一提的是,导演也让我们看到他在探讨主客观的真实问题上,显而易见地表达了个体主观的真实即是世界的真实主要观点。即是萨特所认为的:“人就是人。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

[一]关于改编

作为聚斯金德小说忠实的读者,不得不提下这部电影的改编问题。虽然德国老乡汤姆提克威耗费巨资地将当年被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认为无法搬上荧幕的小说,以最忠实于原著情节的方式进行剧本处理,却不可挽回地把原著谋杀在了电影荧幕上。整部影片中导演显而易见的不足之处表现为以下两点:

一是对于原著中“气味”——这一关键元素的表现力度上,这个不可避免的难题实质存在着一个活动影像与文字间的表达方式上的悖论,原著作者选择“气味”一种极其抽象化的元素,给予深刻的隐喻及讽刺,而对于电影本体来说,若想达到隐喻效果,往往得用确切地具像画面即“象征镜头”来表达,并且时常这种表达往往是单义的。既而,悖论在于:一旦用象征镜头来达到隐喻,就势必将与了原著中对于气味世界的抽象感受的描绘风格迥异;然而,又没有一种具像的镜头能描绘一种既无色又无声的气味所能隐射的内容。片中导演运用大特写和弦乐的组合来展现原著中格雷诺耶对于气味的感知力,对观众感官的渲染力几乎已经用尽解数,甚至用了CG技术来还原原著中巴尔迪尼对于香水的浮想,但即使是文学特有的抽象空间也难以将其描绘至尽,声画活动影像则更显力薄气短。

显然,对于气味的表现正是导演着实需要在电影语汇表达上另辟新径,然而他致命性地陷入呆板地还原文字抽象空间的怪圈,从而间接地导致他步入第二个重大失误:

二是对于原著改编的取舍不当,尤其是格雷诺耶在山中隐居段落的粗糙处理,这场戏正是格雷诺耶从像个“物”一般的自在存在转为自发地寻求存在感,获得强力意志的心理转变,导演却把这场人物心理转变的关键戏当成过场戏处理,致使影片后半部分大失水准。此外,原著中对于格雷诺耶在小镇上的凶杀事件是以突出笼罩在市民中无限的恐慌而显得引人入胜,甚至对于被害少女都不多用笔墨描绘,以此反衬格雷诺耶对于香味的偏执,并且更为重要地是,强化格雷诺耶的操纵世人的绝对自由,而影片中却增加了不少格雷诺耶杀害少女的戏,这些画蛇添足的感官看点是可以理解的,该片作为德国近年投资颇大的电影,市场收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不难看出导演有意将其向悬念类型电影的方向靠拢,如将情节主线设为格雷诺耶迷恋并追寻少女香味,连贯的行为动机使全片得以紧凑,包括格雷诺耶和巴尔迪尼间争吵的那场戏,都是将原著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外化的有效处理,但同时,他又想尽可能保留原著的深刻隐喻,终究二者皆不可得。

显然,正是由于导演略去了原著后半部分对格雷诺耶能够制造出控制人类各种情感的气味,这一重要情节脱离,使得影片的高潮部分明显因铺垫不够而滑稽可笑。影片最后再拙劣地原封结尾收场,看似忠于原著,却早已物是人非,整体意义的失落。这也正是整部电影虽然基本忠于原著,却显得不得要领的原因。

[二]关于人物

格雷诺耶,从出生起就在悲惨炼狱般的世界中,过着奴隶般的日子,他能勉强生存于世除了他自身惊人的生命力外,更重要的是,对于所处的社会而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出卖劳动力的无产者。加拉尔夫人收养他,因为能从政府补贴中得利;制革匠格里马买下他,因为他便宜又任劳任怨;巴尔迪尼会赎他,因为利用这个气味天才能让这个穷途末路的老家伙成为全世界闻名的香水专家。而格雷诺耶则“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它安静地停在树上,靠着它在几年前所获得的一小滴血维持生活”。

然而讽刺的是,某种意义上,格雷诺耶恰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他拥有着世人无法估量的对香味的资产,他的母亲、加拉尔夫人、制革匠格里马、巴尔迪尼等这一系列人物的出场,其价值都是为格雷诺耶完成人生某个目的而存在,母亲让他降生;加拉尔夫人让他能活到去制革匠那干活的年龄;制革匠格里马让他见识到巴黎的香水世界,并让他遇见巴尔迪尼;而巴尔迪尼教会他保存香水的方法,并引荐他去格拉斯市。一旦他完成某个阶段,这些人对他而言的价值就被用尽,一一被戏剧性地死去,格雷诺耶更像是个命运的剥削者。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典型的个体间的关系秩序:互相获利。聚斯金德用一种强烈讽刺意味的戏剧化情节,向世人展示了韦伯所言:“资本主义是一个去魅化的过程。 ”   格雷诺耶在康塔尔山顶上数年的隐居生活中,完成了自我资本价值发现的历程,他对于幻想主宰、创造一个世界的沉迷,这正是在理想化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的萌芽:他有着生产手段的私人所有制的一种统治的欲望。他厌恶人类,因为他们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却不自知,愚昧地妄想用香味作假面来掩盖,他的反人类反社会、无政府意识是根深蒂固的,并极具理性,他不想摧毁它,而是重塑它。

当他发现自己无味时产生的强烈恐惧,我所理解的并非全是他意识到自己对于他人而言将永不存在而害怕,他的恐惧源于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并不具有“人类因累积多时的污秽而产生的腐烂气味”,他震惊的是,他注定成为一个世界的创造者与统治者。实际上,资本家和无产者一样处于异化状态,都变成了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这时,正是格雷诺耶意识到自我价值的瞬间膨胀。不难发现,社会发展的历史中,领导者个体意志的膨胀往往将发展为强权资本主义欲望的膨胀,发展为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即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帝国主义)。

以存在主义的理论中,格雷诺耶是拥有绝对自由的个体,没有所谓的道德伦理的束缚。自出生就被置于一个毫无人情可言的赤裸裸的利益社会,人与人间情感的沟通严重缺失,他彻底地被“气味”所物化,那些少女对于他来说如同花朵般如物,她们的价值无非是数滴含香味的精油,与花无异,从而他无情地迅速进行他的私有世界的资本扩张。

当格雷诺耶创造出能唤起人类各种情感的“香水”时,他用最成功的假面征服了所有人,甚至连被他杀害的劳拉的父亲里希斯都下跪请求宽恕,而可怕的是,那场盛大的酒神节是对伟大的格雷诺耶的莫大讽刺,因为被这群散发臭味的人神化的胜利对他而言,他丝毫也享受不到这种香味带给这群腐烂的人的感官体验。

提克威在片中直白地加入格雷诺耶想象自己也能得到他人的爱段落,对于该人物的人文关怀,使人反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冷漠无情的社会产生了这样一个没有爱任何人能力的人?这个社会中的任何一个人又有什么权利去指责他的无情呢?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该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已转换成物与物之间关系的虚幻的形式,人们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异己的物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其相对立并压抑着人。

实际在原著中,聚斯金德将一个理想化的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至灭亡的全过程人格化为格雷诺耶的人生历程。格雷诺耶的成功塑造在于,他是一个被物化的人,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剥削的无产者,同时,他是“气味”世界中的独裁资本家,在这个人物身上集中了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中两个对立阶层的物化程度。

[]关于主题

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法国,作者自然有意为之,法国在十八世纪末,德国及其他一些国家在19世纪中叶,先后爆发资产阶级革命,变革了封建制度,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取代封建的生产方式扫清了道路。

聚斯金德选取了一个极致、唯美的方式展现资本主义压榨剩余价值的过程,它就像香精的提炼过程。隐射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者就像那些鲜花的下场,被剥削者以各种纯熟的方式压榨出最后的价值——数滴精油。而在气味的王国中,恰恰与现实世界截然相反的是,格雷诺耶是个实足的资本家,他能够占有整个世界的气味成为一种私人“资产”,讽刺的是,这是一种无形即逝的资产,因而没有人会把没有恒定价值的气味看作是一种固定资产去保留。恰恰资本家,正是在无形地加剧压榨被剥削者谋取占有最大化的剩余价值,如果没有不可剥夺的、理性的自由人,资本主义是不可能存在的。可见,作者这种新颖的类比是寓意极为深刻的。

捷克哲学家科西克(Karel Kosik 1926—  )在《具体的辩证法》论述:“资本主义经济中,物与人是可以互换的。物被人格化了,人则被物象化了。物被赋予了意志和意识,它们的运动成了有意识的和有意志的;而人则变成物的运动的代理和执行者。物的客观进程决定着人的意志和意识;物的运动把人的意志和意识当着它的自身中介。”

“资本主义”是一个社会历史过程,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最为普遍的定义,即以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和剥削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社会制度。作为一个对抗的、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资本主义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不断自发的资本扩张。

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提出,“资本主义的实质是扩展秩序”。这里,扩展秩序概念有两个重要的内容:其一,它必须是“自发的”,非人为设计的。为了强调这一点,哈耶克曾长期使用“Spontaneous Order”这个词,即“自发的秩序”。任何人为的整体设计都会最终破坏这一秩序的“创造性”。哈耶克说,罗马帝国的贸易扩展是人为的扩展,其衰落是必然的。

其二,它必须是“不断扩展的”,从家庭内部的分工,扩展到部落之间的分工,再扩展到国际分工,直到全人类都被纳入这个合作的秩序内。诺斯研究的那些原始部落,虽然有自发的交易,却无法不断地扩展到部族以外。要想不断地扩展合作秩序,“超个人的规则”(如法律)必须受到尊重。道德与文明程度必须相应地提高。自然状态下的人是不可能适合于扩展秩序的。

并且,他认为这种“扩展秩序”在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只能是在“无人能知其后果的情况下,在漫长的岁月中自发进化而形成的”。在聚斯金德的小说中,他大胆而理性地揣测了这个扩展秩序最终可能的结局之一:这一社会经济体制最终的灭亡并不是被另外种制度所替代,而是被自身的破坏性与腐朽性所吞噬。聚斯金德意识到资本主义对于人的物化,资本家和无产者都被这种对物追求的欲望所掌控着,而这恰恰像格雷诺耶对气味占据那样显得虚幻,它使人自身的独特价值被抹杀,笔者借格雷诺耶表达了对于这种病态的社会关系的厌恶,但自身又是无法完全摆脱这种资本主义物化过程的焦虑。

原著最后一句可谓点睛之笔“这帮野蛮人吃完人肉后又聚集在营火边,没有哪一个人说一句话……他们感到特别自豪。他们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聚斯金德仍不忘最刺骨地嘲讽世人所谓的道德伦理的“爱”,这种利己的爱,人人已变得太利己,任何人与人之间崇高沟通情感都已被抹杀,各自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即使在关注别人的时候,各自想的还是自己。这种道德焦虑意识让人清醒地认识到,的确,个人主义才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内核。

最后,不得不说,聚斯金德的《香水》是部充满浓烈讽刺和隐射味儿的作品,而如果你没有一个灵敏点的鼻子,它只是一部闻起来还不那么糟的“香水”。提克威的《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则是另外回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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