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煞星与鲁蛇的共同灵魂——专访《一路顺风》配乐曾思铭

《一路順風》配樂曾思銘(攝影/洪健倫)
《一路順風》配樂曾思銘(攝影/洪健倫)

钟孟宏导演的第四部长片《一路顺风》为金马影展风光开幕,在金马奖 也一举入围八项大奖,更抢先在金马奖揭晓前一周盛大上映。

比起钟孟宏的前三部长片,《一路顺风》更为霸气外显,从演员、运镜、到美术与音乐设计,和不客气的展现凶猛的侵略性。电影开始不久,观众就跟着戴立忍在泰国走了一遭鬼门关,听他对同样饰演黑道大哥的庹宗华讲起这段回忆,一人谨慎沉着,一人直率轻狂,各是汉子的不同样貌,遇到黑吃黑,复仇的狠劲更不手软。但故事的另一个主轴反差极大,纳豆饰演的卒仔小贼阴错阳差「应征」当起运毒小弟,坐上了一台20多年老旧计程车,许冠文饰演司机老许(「是言午许的许,不是双人徐的徐」),是移民来台的香港人,破车赚不了几个钱,生活将他磨得胆小穷酸,小便宜他不会错过,有事他跑第一,但他其实是台湾21世纪版的「男人真命苦」。两人踏上往南的公路,却卷进黑吃黑,究竟保命要紧,还是患难真能磨出真情?

四个音符,勾勒《一路顺风》的灵魂

两条主轴一阳刚、一懦弱的反差组合,为电影营造了荒谬的氛围,将这不易的对比平衡漂亮拿捏,让钟孟宏导演问鼎「最佳导演」与「最佳剧情长片」。而将小人物在这小小生存空间之中苦命却又彼此拉锯权力的性格表现淋漓尽致的许冠文与纳豆两人,更双双入围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与「最佳男配角」。

但是将小人物的荒谬与黑社会的残暴串起来的关键人物不只钟孟宏导演,还有这次入围金马奖最佳配乐的曾思铭。他为钟孟宏的《失魂》所做的配乐,曾让他得到2013年「台北电影奖」的最佳音乐大奖,这次再次为钟孟宏的电影配乐,他用急促的鼓乐搭配如喇嘛唢呐声响的电子乐器、电吉他展现影片之中的暴戾惊悚氛围,用弦乐配上电子乐器营造蛰伏的张力,同时也利用各种拨弦乐器、手风琴,演奏出小人物的淡淡哀愁。

钟导希望每一部片都要有个灵魂,甚至广告片都要有灵魂。

若你对旋律极为敏感,仔细听,大部分的旋律都是从一个主题延伸、变奏,串起反差极大的两条叙事线。 「钟导希望每一部片都要有个灵魂,甚至和他合作广告片,他都会希望广告片里面应该要有一个灵魂。如果我没把灵魂做出来,他会不高兴地跟我说, 『JIMMY,你没有认真做。』被他说几次下来,发现他很在意这个灵魂。」谈到《一路顺风》配乐的主题旋律如何设计,曾思铭说。

但是如何找到《一路顺风》的灵魂,却也让曾思铭伤透脑筋。多年的默契,曾思铭与钟孟宏现在合作已经不需要太多讨论,这次合作《一路顺风》,钟导只先口头描述了故事概要,不过他只讲到了黑道、运毒,并没有提到剧中黑色幽默的元素,因此,他一开始在想的只有如何跳脱出外国电影的黑色美学,来呈现但是台湾黑道的暴力。但看到粗剪,「没想到拍出来这么好笑,但之前做的功课都没有用。」曾思铭说。 「故事双线进行,音乐就有很多技术上的问题:我一直往一边靠是不行的,一边是搞笑、一边是黑道,这两个要怎么同时存在?拿到粗剪后,的确痛苦了一段时间。当初试做了一些东西,个别看都OK,但整个看下来就会有种拖垮这部影片的艺术价值的感觉。因此准备了很久,也满煎熬的。」

如何让各段旋律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灵魂,找到黑道、毒贩,跟计程车司机之间的共通处,让曾思铭想破了头。最后,他从人物的处境找到了交集。 「我发现这个影片的人物,都是社会底层的小角色,不管计程车司机,或是运毒的小贼,他们都是被社会遗弃的一份子,讲白了就是没有钱的人,没有钱的人就会用他们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生存下来。所以我就写一个旋律,表达这样社会边缘人的心情,果然这旋律一出来,我在每一段剧情都配上这段旋律,发现都对,我就知道终于找到《一路顺风》的灵魂了。」四个音符组成一段曲调逐渐下降的小调旋律,带出一丝凄凉,确立了《一路顺风》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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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順風》劇照|©️甲上娛樂
《一路順風》劇照|©️甲上娛樂
《一路順風》劇照|©️甲上娛樂

寻找苦命小男人的关键音色

确立了旋律的主题,曾思铭再将这段旋律变奏,并配上不同的乐器,便又为本片各段情节制造出不同的层次。怎么选择乐器?曾私铭说这靠的是音乐人的直觉,「这段剧情需要什么乐器,看到影片那一刻已经决定了一个音色,心里也会先想到一两个最适合的乐器,在确定了旋律内容之后,才会做下最后的选择。」

而在《一路顺风》配乐所有使用的乐器中,有一项乐器非常特别,它是俄国的传统拨弦乐器「巴拉莱卡琴」(Balalaika),巴拉莱卡的外型类似中国的国乐器「阮」 ,有着圆形的琴箱,也有三角形的版本,巴拉莱卡虽然和吉他一样是拨弦乐器,但是巴拉莱卡只有三根琴弦,空弦音高与六弦的吉他、三弦的阮都不同,因而演奏方式完全不同,同时巴拉莱卡过去曾遭到俄罗斯皇室禁用,使得今日会演奏他的乐手难寻。为了在配乐里用上这种乐器,曾思铭苦寻不到合适乐手之后,决定靠科技土法炼钢,把乐谱拆出每一根弦的音,找来吉他手每一根弦、每一根弦、每一个小节分次录音,再将一切合并在一起,找到没有人味的地方,再将那一小节重新录制。

为什么这么坚持使用巴拉莱卡琴做为诠释他的主题旋律的乐器之一,巴拉莱卡琴的音色坚硬短促,同时又带着空洞,仿佛身处艰困西伯利亚荒原的哀愁却不认输的心境,曾思铭笑说,「你不觉得俄罗斯人很MAN吗,这乐器的音色也很MAN,它的音色没有中国乐器的那种柔软,完全符合钟孟宏的电影风格。」

MAN味相投的狮子座搭档

这样义无反顾的硬派阳刚味,便是钟孟宏导演在同代台湾创作者之中最独特之处。要跟钟孟宏建立这么好的默契,曾思铭也笑着猜测「我和钟导最大的共同点可能就是MAN的气质,我们都是狮子座,钟导的味道跟我的TONE很像,这方面也算一拍即合。」他在他的合作经验中,钟孟宏真的是一个非常阳刚的创作者,「钟导要的,绝对是很爷儿们的东西。当初连做化妆品广告,那个音乐都要是MAN的,不能一听就是很柔、很女人的,我那时候心想,这不是化妆品吗?但是他就是有办法把一个很MAN的东西包装成一个化妆品公司要的东西,这也是他厉害的地方,不会因为合作对象而改变风格,始终如一。」

问起曾思铭和钟孟宏合作了多久,他说,「上次和钟导聊天才发现,我们已经认识了19年,1997年我们从广告开始合作,至今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路順風》工作照|©️甲上娛樂
《一路順風》工作照|©️甲上娛樂

从配乐找到挥洒空间的音乐人

曾思铭入行的早,但他一开始是从唱片开始接触音乐工作,他专科毕业后就从唱片公司助理开始做起,19岁就当上唱片制作人,合作过的歌手包括任贤齐、孟庭苇等知名歌手。但过去学过小提琴、参加过交响乐团,他的真爱其实是听起来很特别的非主流音乐,「古典乐层次比较高,流行音乐一直没办法吸引我的眼球,流行音乐太通俗了。但是古典乐听久了也会烦,我那时候一直本能地找寻有没有其他好听的东西,后来就发现非主流的东西很吸引我,因此从念书时就开始透过介绍在台北市的唱片行挖宝。 」

晚上跟广告导演开会讨论,我们都是天马行空的说各种可能。白天在唱片公司跟企宣开会,常常被钉,都是跟音乐无关的东西。

他在做任贤齐的第二张专辑时开始认识了广告导演,开始尝试兼差做广告配乐,发现广告配乐需要的,才是他想创作的音乐,「两个市场的差异这么大,唱片是要卖钱的,当时的消费主流一直是中小学生,20几岁以上的人多用拷贝的,很少会买卡带、CD搜藏,而中小学生一定是听主流的东西。但广告配乐没有销售的问题,他只要你在电视上投放的时候,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当时唱片、广告两边跑的生活,也让他感到很鲜明的价值观差别,「晚上跟广告导演开会讨论,我们都是天马行空的说各种可能。白天在唱片公司跟企宣开会,常常被钉,都是跟音乐无关的东西,『我觉得上一张销售量不理想』、『现在市调喜欢哪几种词,你的专辑里面应该要多出现这种内容』,我痛苦了一年多,1995年才决定进入配乐这一行。」

1997年,曾思铭开始和做广告认识的柯一正导演合作,担任《蓝月》的配乐,也遇到了刚从美国学电影回来的钟孟宏,回忆起当年刚认识钟孟宏时,对他的第一印象,曾思铭说,「钟导从以前就很特别。那个年代的广告导演多半喜欢用奇装异服把自己打扮成艺术家,但钟导很不一样,一看就是有念书的人,第一眼看到气质很好,文质彬彬的,聊了之后发现他肚子里很有东西。」开始合作之后,他发现钟孟宏的作者性格非常强烈,很多广告导演对名、对利汲汲营营,和广告配乐合作多半求快,参考音乐丢过来,要配乐照抄,「但钟导的东西都是用创作的,原创性很强。所以钟导在广告界发光得很快,很快的就到一线去了,后来更是名车、精品品牌等高端广告主的重要合作对象。我一直很佩服钟导的原创精神,不取巧。」曾思铭说。

与钟导合作19年,与科技并进

和钟孟宏一路紧密合作了19年,钟孟宏也很信赖曾思铭,他说,他们的默契建立得很快,2000年之后,就不再需要经过太多的讨论,「他一个眼神,你就会知道你做对还是做错了。看他脸色很难看,你就知道这不是他要的,从他的反应态度就知道要怎么调整了。」有这么好的默契,曾思铭坦言,「他的美学风格、个人风格太强烈了,没有到拍完的那一刻,很难猜到他想表达的东西。每次我看到脚本,我每次都会猜他怎么拍,但每次都让我跌破眼镜。永远猜不到他会怎么做,他一直在突破自己。」

钟孟宏不断自我突破,曾思铭也不断在进步。我们谈到他的配乐中常常加入不同音色的电子音乐元素,他说「现代的音乐人没有过音色的这一关,没办法当音乐人,除此之外,还要有建立电子系统的能力。」他的工作室资料库里已经累积了上亿个电子合成音色,不只这样,随着科技发达,乐器公司每年还会不停开发新的音色。 「好不容易花了半年才把前一套音色弄明白,他又出了一堆。以前一个月就可以完成整理一套新音色的工作,现在一个人一年都整理不完。」为了持续累积市面上最新的素材,他聘请了好几位助理专门帮他归类与管理音色。而他在配乐时若有需求,他变透过微信告诉助理他现在需要的音色特质,再由助理找出符合描述的素材供他挑选。

其实在此之前,曾思铭如同许多从90年代走来目前还在业界之中的音乐人一样,都走过了四个时代的淘洗,「从类比乐器、MIDI、合成乐器、到数位录音,每到一个新年代就淘汰一批音乐人。我也一定要进步,能跟钟导继续合作,表示我也在进步,没有被时代与科技淘汰。」曾思铭说。

《一路順風》配樂曾思銘(攝影|洪健倫)
《一路順風》配樂曾思銘(攝影|洪健倫)

「忘了音乐的存在,就是成功的配乐」

在访问的最后,我不禁好奇,做为一个音乐工作者,他怎么看纯粹的音乐创作与配乐的不同。曾思铭认为演奏乐与配乐属于不同的专业,音乐专辑以旋律决定有多少人能产生共鸣,「配乐是配角,他的任务是让影片活起来,也因此,应该配什么旋律、乐器是一门学问。 」也因此,配乐在电影中,应该是一个称职的藏镜人,「当你看一部影片一直听到音乐,这个配乐是失败的,它的旋律的灵魂跟影片是不搭的。当他们融合得很好,一开始你可能听到配乐起了一个头,接下来你就入戏了,等到看完人家问你刚刚的音乐怎么样,一般人可能都会忘了音乐的存在,这就是成功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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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健伦

中央大學英文系碩士班畢業,曾任「MUZIK ONLINE」網路編輯和《放映週報》主編。書看得不夠多,自認不是文青;買不起時尚的行頭,也當不起假文青。只是喜歡表演,喜歡電影,喜歡音樂,喜歡照著自己的步調探索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