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五月,谢晋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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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谢晋和谢铁骊(右二)在《海港》拍摄中研究舞台模型

最近整理谢晋留下的笔记。它们大多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加上年代久远,多有破损,因此往往枯坐终日,全无所获。一日,有同事从门前经过,见我戴着白手套,拿着放大镜于故纸堆中勤勉耙梳的架势,不免有些惊异地问道,你何时改行做了考古?其实,从研究方法和手段上看,电影史很难说与考古学有泾渭分明的严格界限。所不同的是,电影史大多集中于文献考据,而不必像考古学家那样时常跑到野外去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罢了。

但在文献和田野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因为文献考据远比撬坟挖墓更为枯索。发霉变质的纸张常常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不仅让人昏昏欲睡,还易引发上呼吸道感染。但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文献研究虽然乏味,一旦有所发现,却能给人带来巨大的慰藉和满足。个中缘由并不难解,因为你揭示了某种别人不易察觉的真相,因为你比别人在未知空间里多走了几步。

前几天看到的一篇谢晋笔记,留给我的正是这样一个印象。这篇笔记是写在一本极为普通的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手册上。翻开这一页,右上角标注的日期是1973年5月,内容是谢晋抄录的一份当年第26届戛纳电影节获奖名单。这一页内容鬼使神差般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于让我浮想联翩,神游八极,再也无法集中精力继续下面的内容。下面是这篇笔记的扫描图片,文字说明见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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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的文字说明是:

26届戛纳电影节获奖名单 73年5月
大奖:《稻草人》 美 导,杰里·沙茨柯伯
《雇 工》 英 导演,艾伦·布里奇斯
最佳男演员:姜卡洛·贾尼尼(意影片—《爱情与混乱》男主角)
最佳女演员:乔安尼·伍德沃德 (《兰灯盏草》女主角)
特奖:《妈妈和妓女》 法 导演 让·吕斯塔什
《荒野的行星》 美术片导演 勒内·拉卢
处女作导演奖:阿瑟·巴伦(美 影片《杰里米》 导演)
短片大奖:《巴拉布拉克》 加拿大美术片

1973年,谢晋50岁,我幼儿园大班。这一年,是整个“文革”相对平稳的时期。71年林彪爆炸让无数沉迷于文革癫狂中的年轻人也随之梦断黄沙,幡然醒悟,文革由此进入第二阶段。毛泽东用亲临陈毅追悼会的方式,向老干部释出和解的信号。

这一年,中国在外交上也是一路凯歌,不仅从台湾手中夺回了联合国席位,还与美日两个宿敌化敌为友,实现邦交正常化。同时,长沙马王堆出土汉代女尸,西北戈壁氢弹成功试爆……总之,按老毛的话说,正是一片“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繁荣景象。

而这个时候,谢晋在干啥呢? 我便查资料,却丝毫找不到谢晋所作所为的只言片语。于是我只好看看他的前后,然后联想、猜测。比如谢晋被宣布“回到人民中来”,从奉贤干校“解放”回家的日期,是1970年7月31日,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谢晋不再被限制人身自由,可以像“革命群众”一样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

而这个时候,还有许许多多电影人和知识分子仍然被关在干校里面“搬砖”、“种地”,为何“上面”偏偏对谢晋网开一面?原来,那位叱咤风云的“文化革命旗手”,正打算把样板戏《海港》翻拍成电影,但她感觉缺乏人手,尤其是干活漂亮的行家里手。于是她让上海的同僚把上影的“牛鬼蛇神”逐一排查,看看谁堪当此大任,显然,他们最后相中了谢晋。

那以后,谢晋被抽调入《海港》剧组担任导演的职务,一直到1972年4月底《海港》杀青。这中间差不多有两整年,谢晋除了“天天读”以外,就是频繁奔波于京沪两地,忙于《海港》的拍摄。到1974年元月,谢晋又被授命接拍一部表现农村阶级斗争的故事片《苍山志》,反反复复下生活,反反复复改本子,最后也不知为了什么这部片子留了产,“上面”又不让拍了。

这中间,1974年春,谢晋又被从《苍山志》剧组临时抽调出来,派往上海交响乐团指导拍摄交响乐《智取威虎山》。《苍山志》下马后,中间空了两三个月,直到74年8月,谢晋才又被正式任命为故事片《春苗》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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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秋季,谢晋拍摄〈春苗〉期间,与第三代导演颜碧丽(右二)、第四代导演张暖忻(右一)、杨延晋(左一)一起合影

这大概就是1973年5月前后谢晋活动的一个大致轮廓。别忘了,那时文革尚未结束,依旧是一个人人自危,唯恐与“革命”背道而驰,唯恐被扣“里通外国”帽子的年代。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谢晋居然还在关心戛纳电影节!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他是从哪看到这个获奖名单的呢?他又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把这份名单抄录在笔记本上?难道他不怕被 “上面”发现,再给他扣上“白专道路”或者“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大帽子吗?

这又让我想起某些“文革”后人对谢晋的指责,说他是根随风倒的“墙头草”,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政治投机者。如果真是这样,他还会冒着断送自己政治前途,重回干校,乃至被投入监狱的危险,去摘录一段对他来说依然毫无意义的获奖名单吗?难道他不懂“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这样简单的道理,把这段极有可能被当作“罪证”的白纸黑字保留至今吗?

如果说他见风使舵,随风摇摆,那他这么做又是随了哪股子风,使得哪门子舵呢?如果说他这样也是在投机的话,那么这种投机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其实,在我看来,谢晋的这段文字,再次印证了我对他的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他不仅不是一个擅长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相反,他恰恰是一个“无可救药”并“死不改悔”的艺术痴迷者。

即使经过“牛棚”和“干校”的种种炼狱,即使遭受父母双双自杀的惨剧,他对电影和艺术的痴迷也依然未改丝毫。只不过,他也不得不承受被那个扭曲时代所分裂的痛苦,而不敢大张旗鼓地表白自己对艺术的热爱,他只好采用一种更为隐私的、个人的方式,用一只眼睛紧盯着脚下险象环生的道路,而另一只眼睛却始终仰望着艺术的满天星空。

石川

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