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 2013】专访日本「心理惊悚」大师:黑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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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黑泽清

这一年来,黑泽清是香港观众最不陌生的日本当代电影导演之一。当然不只是因为本届香港国际电影节与内地网站合作的委约作品《美好2013》,早在去年年末,由他所执导的日剧《赎罪》,在「香港亚洲电影节」放映,合计300分钟的作品,以上下集形式,一气呵成登陆百老汇院线。当然,许多观众都是冲着凑佳苗(《赎罪》原著作者)而来,但黑泽清这名字,与那超长的作品时长,也被人们牢牢记住了。

该怎样界定黑泽清的创作路向呢?犯罪惊悚?他也拍过彻头彻尾的温情故事,如《东京奏鸣曲》。恐怖神怪?别忽略他早年是从「粉红电影」中崭露出悬疑功底的。迷幻超现实?可他又能实打实地把黑帮动作题材执导得好看。那么,姑且称他是一位擅长「心理惊悚」类型的影像探索者吧。

美丽的「存在」

在《美好2013》中,黑泽清执导的短片《美丽新湾计划》,为这个以「Beautiful」为主题的四段式作品拉开帷幕。

此前一直拍长片的黑泽清,今次却被委约创作短片,于是,他脑海中第一个形成的想法,便是「由于知道无法在戏中详细去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索性直接大胆地删减内容和情节。」在他看来,这段短片选择讲述「一个女孩有件东西被拿走,她则一定要拿回来」的故事,比较容易短时间内表达出来。

「其后,又要再想,她的什么东西被人拿走后,会觉得不喜欢,而一定要拿回来呢?」黑泽清的第一反应是「她的名字」。他相信:「不只是女性,即使是男士,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名字』被人拿走乱用,但不知短片中的表达,能否让观众get到这一层。」

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女孩,被「富二代」抢走了「工牌」。外表看来,工牌只是一件物件,懂得分析的人略一解读,便揣测出,印了名字的「工牌」象征了「身份」,而黑泽清的意图其实更多了一层「存在」。

「戏里讲到,那物件代表了女孩的存在价值,那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所以对她来说很重要。」

熟谙黑帮动作片套路的黑泽清,此前作品中虽也不乏动作元素,但以加插为主,最多也只是些辅助片段,而这次,则有了很好的机会去拍他渴望已久的「纯动作戏」。尽管是实实在在拳脚相加,他也故意做了超现实的处理。女孩一路KO对手,不过满场始终滴血不见。黑泽清说:「正常来说,打到那个地步当然会见血,但一见血,观众就容易联想到,是不是有人受了伤,是不是有人被打死了?负面情绪就会出来。」而他,希望观众能纯粹享受电影本身。

他又腼腆说道:「但这样一套戏在香港放映,就有些担心,因为始终这里才是功夫电影的发源地。」

正常拍一套剧情长片时,总会有些要求、迎合、平衡,按黑泽清的话说:「商业味始终比较重。」但《美好2013》除委约了主题「Beautiful」之外,一切任凭创作者自由发挥,因而他这一次,全程可谓得心应手。

一个开心的梦

把成功的小说文本影像化,从来都是件事倍功半之事,更何况是《赎罪》这种过于精彩、完整、简洁的文本。原著中五位女主角各有一段「过去」的清晰结 构,到黑泽清的影像中,变为「过去」与「现实」的不断交叠。

「因为有五个不同的女主角,所以《赎罪》牵涉了很多人的『过去』,而去表现这些『过去』是最困难的。」黑泽清对现时完成的版本还是比较满意,他说: 「使五个一模一样的故事表现出不同,五位演员的高超演技当然是重点,在她们的帮助下,这五个故事最终各有独特之处。」

《赎罪》小说中最后一位女主角的「过去」,其实最难被转化成影像。这也是部分原著迷对黑泽清版本的质疑之处:最后一幕中的「往事」,出自女主角的口 述,不是真正去还原「过去」。黑泽清对此相当理智:「因为拍摄难度非常大,如果搬演二十几年前的情境,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去重新搭建许多场景。」

倘若熟悉黑泽清的作品,不难发现,从《X圣治》(Cure)、《惹鬼狂叫》(Retribution),到《赎罪》,他的创作常会涉及由「过去」所引发的罪恶,实际上,从个 人的偏好来说,他自己更喜欢去讲「现实」。「其实『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无所谓,那不是我最关注的东西。」但始终又因为在拍这些惊吓、迷幻的题材,所 以他喜欢使用「开场便见到尸体或出现幽灵」的表现方法来说故事,所以一开始,观众就会好奇「这个人为什么会死?」或者「这个幽灵为什么会出来?」如此 一来,往往并非刻意涉及「过去」,而是从叙事需求上,讲出前史,为观众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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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剧《赎罪》角色照

《赎罪》的制作要求,归根结底并非电影,而是剧集,加之原著又那样受欢迎,对黑泽清来说,创作《赎罪》的过程本身就是全新的挑战,而他也觉得自己 做得很好。他表示「从没想过这套作品能参与任何的电影节」,因而当《赎罪》受邀前往威尼斯电影节展映时,他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做了一场很开心的梦」。

电影是恐怖的体验

黑泽清早年的影像风格,其实相当尴尬,连他自己都承认是「两头不到岸」。一方面他非常憧憬美式风格,纯好莱坞式电影中的紧张感令他颇为执 迷,但身为创作者的他,身在日本,影片背景是日本,场景演员都在日本,所以渐渐也清醒于自己「没有可能摆脱日本的影子。」时至今日,黑 泽清仍在思考,自己作品的风格观感与其他当代日本导演不同的原因,或许正是「对美式电影那种目标的追求,和现实所使用的材质间的矛 盾。」他认为:「那种不平衡的感觉,可能使我同其他人不同。」

「日本」是一种不自觉而为之的观感。就像人们注意到,他作品中的环境音效往往是一种平稳而缓慢的「工业作业音效」,近似于被刻意 压低的嗡鸣声。实际上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并非刻意,而是因为他电影主要的拍摄场地是东京,那种压抑低沉的嗡嗡声,恰恰是「东京」 的声音。黑泽清进一步解释:「东京是这样的,或许香港也是,包括此时此刻,我们所在的这间房,在这个建筑物之中,可能左邻有 人居住,右里是商用的。而楼上楼下正发生着什么?很可能一个杀人事件刚刚结束。」人的气息无处不在,而他影片中近似「工业 音效」的音效,正是「人」的声音,亦是「城市」之声。

所谓「恐怖」究竟是什么?而黑泽清又恐惧些什么?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本身当然有害怕的东西,但我并不会把自己觉得恐怖的东西放进电影中。」黑泽清式的「恐怖」,从来不是有形的、昭然若揭的「惊吓」,而是内心压迫式的「体验」。黑泽清最初接触电影时,看的就是《哥斯拉》式的怪兽电影,而他对于电影的「初体验」,便是「恐怖」。对他来说,进 戏院看一套电影这件事本身,已经同恐怖、害怕紧密挂钩。

「你想一下,在一个四方格的密室中,熄掉所有灯,四周都很黑暗,而黑暗中,有东西在画面中移动。看着看着, 画面上的人头还会突然放大。 」对黑泽清来说,即使在放映的是一套喜剧,但在戏院中观赏这种「体验」,已经是 「恐怖的体验」了。按他的话说:「不论在看的内容是什么都好,『看戏』就很恐怖。」 而在一个黑暗封闭的环境中,身为恐怖片的导演,当然更要令观众感到期待与刺激。「令大家去猜想,啊接 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下面会变成怎样呢?这些疑问都会是『恐怖』之一。」

在影像世界中尝试表达「幽灵」或「恐怖的东西」,重点在于让人们感受到那种「存在」。黑泽清认为: 「如果影像上看不到,就要用其他方法,去表现出这些实际不存在或是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即是表现 一种感觉——「风」是黑泽清常常使用、也认为是「好用」的道具。他说:「柔和的『风』可以在摄 影机和目标物中间若隐若现地摇动,让观众相信,虽然他们看不见实物,但有些『东西』在那里。」 而黑泽清常常使用的道具就是「塑胶布」,希望通过「半遮半掩」,勾起观众内心的疑问。他解 释道:「如果拍一个杯子,只是拍杯子就没有悬念,但摆一个半透明的东西,遮住或怎样都 好,人们心里就会产生一个疑问:这块东西用来做什么?他们没有确切的概念,就会思考它 到底是什么?」他认为这也是非常有电影感的表现手法。

乐观看待现状

没有一个摄影机背后的人,会不爱film(胶片)吧。但十年前digital兴起时,黑泽 清便一直在尝试,究竟这种最新的技术可以做到怎样的地步?而他认为最理想的 拍摄环境便是「想用film时就用film,而想用digital时就用digital。」

Digital的广泛运用,也令日本当今的「电影」与「剧集」的距离愈加缩 短。黑泽清表示:「现在的倾向是两者都用digital去拍,而且如果拍电视剧 的话,掣肘会比电影少很多,加上日本的电视与电影演员高度重叠,所 以将来两者的距离只会愈来愈短。」虽然他也承认日本近年来有不少 卖座、较受欢迎的电影作品(包括动画),但他又清醒地指出:「整 体的品质已经慢慢在降低,真真正正有趣的电影很少,反而是经 过计算而比较卖座的电影很多。」黑泽清说:「去拍好看的、 高质素的电影,也愈来愈困难。」

那么,对这样的现状会否感到悲观? 这位被誉为当代日本电影鬼才的「心理惊悚」大师笑 得开怀,他说:「我可完全是个乐观主义者呢!」

原载于香港文汇报

(编辑:赵翔宇)

贾选凝

北京电影学院毕业,香港中文大学传播硕士。现为香港媒体从业者,专栏文字散见于《亚洲周刊》、《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