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FF2014】最真实的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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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真实的苔丝

作者:Colin MacCabe


改编几乎和讲故事本身一样古老。雅典戏剧家们重述过特洛伊战争;莎士比亚与伊丽莎白时代的其他人重述过希腊和罗马史诗。不过一直到十八世纪,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才为写作和书籍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市场和受众,人们开始需要并贪婪地阅读新的小说故事,此时,改编在人们眼里开始贬值。这种文化贬值,在文学原著和戏剧改编的关系上体现得再明显不过。

查尔斯·狄更斯这样的小说家从其著作的戏剧化改编中获得了巨大财富,但没有人认为那些剧作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电影在二十世纪诞生之后,便从小说和戏剧中贪婪地汲取故事,由此催生出一种新的改编形式,这种改编在当时倒不乏其文化优越性,部分原因在于电影是新生媒介,其文化层次被视为低于其他形式,因此希望沾沾其他形式的光。对于任何一部莎士比亚戏剧、简·奥斯汀小说或近期畅销书改编而成的电影,人们都会以其是否忠实于原著作为评判标准。

伟大的法国影评家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是最早对这种全新改编形式的重要意义作出评价的,他认为:对于源文本的忠实度成了重要的美学目标,这在西方传统中还是第一次。当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ois Truffaut)在其著名的1954年宣言中提出导演才是一部电影的真正作者时,他正是引用了巴赞关于改编的这一论点,说明真正的电影导演与文化骇客有着怎样的不同。特吕弗认为:真正的电影改编、真正的忠实原著,并非奴隶般地将书页上的素材原样照搬上银幕,电影导演需要调动各种电影资源,将原著的主题和关注强化到文学语言所无法达到的程度。

罗曼·波兰斯基的《苔丝》(Tess, 1979)正是这种改编的一大典范,它既保留了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的核心,又通过电影的特有功能,在一个变化了的道德世界中推进了哈代的年代,让电影中的人和事符合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的眼光和口味。很明显,哈代十分憎恶当时对于性描写的种种限制,他之所以在《苔丝》出版后四年放弃了小说创作,很可能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我们可以想象:1891年时的哈代,会多么渴望获得波兰斯基在1979年所拥有的表现媒介——可以不惧审查地展示性行为。然而,即便哈代不可能为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电影而写作,但他在写《苔丝》时,脑海中已想到如何让这部小说适合于1890年代的戏剧改编。因此,这部小说充满了一连串戏剧性转折,改编成电影相当容易,至今已有至少八个电影版本,包括两部已丢失的默片。

波兰斯基恐怕是世界最有名的电影院校——波兰洛兹电影学校最著名的毕业生。正是那里的一流培训,令他日后有能力驾驭如此众多的电影形式,从在形式表现上堪称完美的新黑色电影《唐人街》(Chinatown,1974),到以写实手法描绘华沙贫民区的《钢琴家》(The Pianist,2002)。

波兰斯基在投入一部影片之前,首先准备好各种素材,包括一个完美的剧本(如他在1971年搬上银幕的《麦克白》中,将一个小角色变为片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却并未为他增加一句对白);随后,他潜心调教自己的眼光,比任何其他电影人都更理解电影场景的构造。针对《苔丝》一片,他深入研究哈代原著、研究旧时乡村面貌,以一贯的专注完成选角、外景地确定、设计和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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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德伯维尔的故事,是一个年轻女子被维多利亚式生活的双重标准所摧毁的故事。那个时代的妇女结婚前必须保持贞操,绝不能有婚前性行为,而男子则可造访妓院。苔丝被一个男人奸污,这个男人是亚雷克·德伯维尔,接着又被她爱的、后成为她丈夫的安吉尔·克莱尔毁了,安吉尔无法原谅苔丝的性史,尽管他自己在过去有过性生活插曲。

然而,决定苔丝的毁灭性命运的,不仅是她的性别,还有她所处的阶级。德伯维尔家只是离农民阶层不远的小商户,二者间没有太大不同,可是消息传来,这家人可能真是德伯维尔贵族的后代,这将故事推向了悲剧。苔丝的家人要她去附近的一支德伯维尔家族认亲,可她去的这户家人原本并不拥有这一名字,而是买来的贵族名号,使得这家人从英格兰北部的富有工业之家变身为法国西南乡村的世袭土地贵族。身为工业之家的财富继承者,亚雷克·德伯维尔入乡随俗地采纳了旧时封建特权的那一套,包括追逐、诱骗本地的年轻女子。苔丝就这样成为了新、旧统治阶层的受害者。

哈代的原著既关乎一场爱情悲剧,同时又是一幅英国乡村的画卷,反映了工业革命对几百年生活方式所带来的毁灭性影响。波兰斯基的电影改编,忠实于上述两个层面。例如他保留了小说中的如下场景:安吉尔和苔丝在牛奶厂看着牛奶被新出现的火车运去伦敦,带给毫不相识的消费者。电影中的这场戏虽未对原著的叙述作出强化,却是联接人物所处的农业世界与广阔工业城市的关键。更为关键的是,影片展现了刚刚到来的农业机械化。亚雷克试图挽回苔丝之心的这场戏,凸显了本片的成功之处,其背景是脱粒机在运转。此时,电影能够表现出一部小说只能生硬叙述的内容:手工劳作不得不屈服于机器那不可更改的节奏。镜头中的亚雷克沿着狭窄的小巷走来,我们通过他的视角,一眼看到苔丝和其他人一起在田地上劳作,那里有新的蒸汽脱粒机,揭示机器已占据了整个乡间。而当我们将视线移入田野,波兰斯基将三个极富张力的元素置于同一个画面中:亚雷克向苔丝热切恳求及苔丝的反应、劳作者试图跟上脱粒机的节奏、某好色农夫和他的朋友在机器旁嚼舌。波兰斯基借助声效和影像(脱粒机的声音运用与摄影构图同样高超),将哈代必须分别叙述的三个元素一并呈现。

波兰斯基的电影同原著最显著的偏离也发生在这一组镜头中。小说中,哈代将苔丝姑娘同亚雷克·德伯维尔的第二次相遇设置在十九世纪晚期的宗教和政治大背景中。亚雷克已投身一种激进的基督教,该教派与其他因素混杂,在日后的二十世纪初催生出了一个代表工人利益的政党。与苔丝的相逢,让亚雷克又脱离了他刚刚找到的基督教精神,此时他对苔丝的欲望占据了上风。亚雷克的这种转变,与书中的部分情节相吻合,主要围绕苔丝丈夫安吉尔的父亲,涉及英国教会内外的不同宗教形式。我们可以争辩说,波兰斯基之所以舍弃小说的这个层面,是因为这段宗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牵扯太深,当代电影观众不通过注脚和注释根本无法理喻。但是,还可以用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哈代希望揭示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社会的方方面面,结果迷失在了自己的情节里。他对亚雷克变成激进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的描写,完全无法令人信服,所以波兰斯基决定:在电影中始终保留亚雷克道貌岸然、劫色成性的面目,这一改编让电影比小说更有力度。

波兰斯基通过电影形式发掘小说的内涵,最明显之处在于对性的处理上。由于维多利亚时代的禁忌,妇女绝对不可以在性方面活跃。小说中,苔丝是在睡觉时被玷污的。而苔丝和安吉尔姗姗来迟的真正完婚,则是通过一位清洁女工的眼睛表现的。女工看到二人在逃往藏身的空房中睡觉。需要说明的是,即便这样一个情节,都被那个时代的出版商感觉过于露骨。那时的小说往往先在杂志上连载,之后才以书的形式出版,因此出书前的连载是小说家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杂志出版人迫使哈代删掉强奸的描写,以及因此导致的苔丝怀孕和安吉尔与她的假结婚部分,这样一来,尽管苔丝失去了贞操,可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结了婚。波兰斯基自然不受这些维多利亚禁忌的束缚。电影中的强奸场面充分表现出苔丝遭受的可怕侵犯,而她与安吉尔的性爱场面则十分激烈。电影对上述两场戏的改编,明显超越了原著中经过哈代自我删节的对应部分。或许,效果更为突出的是苔丝和亚雷克之间的最后一场戏。哈代的自我审查,意味着他无法直接表现两人的性关系,小说中的这部分场景是由女房东透过钥匙孔窥见的。波兰斯基则直接将观众带到了德博维尔家中的早餐桌。电影将这部分的对白作了巧妙改动,在一串长镜头系列之后,自然推进到亚雷克拿安吉尔刺激苔丝,两人陷入剧烈争执,最终苔丝将亚雷克杀死。影片令我们亲眼目睹了两人关系的残忍实质,小说则只能通过暗示,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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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斯基对哈代小说中性主题的深入发掘,可能不足为奇——在相对自由的1970年代,任何一名导演都会去尽力去沿伸哈代小说的本意。但他竟启用一位年轻的德国女演员娜塔莎·金斯基出演苔丝,这一决定绝对令人惊异不已。让一位英语并非其母语的演员磕磕巴巴地演完一个再正宗不过的英国故事,当然要担当招人耻笑的风险。然而,在金斯基的精彩表演中,我们找不出任何荒谬之处。她所带有的几丝德国口音和国际化的英语元音发音方式,反而衬托出苔丝是活在一个她永远不能理解的世界中的陌生人。正是金斯基表演中的这一元素,使得波兰斯基在忠实于哈代社会愿景的同时,强调苔丝的命运其实是性爱的悲剧,是欲念与目标无法融合的结果。这一点,在电影的结局处理上尤为突出。小说中,苔丝在巨石镇被抓获,最后一幕是安吉尔与苔丝的妹妹俯瞰全镇,静候代表苔丝被处决的黑旗升起。而在她与安吉尔最后的对话中,苔丝请求安吉尔娶自己的妹妹,过上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哈代的结局设置成全了苔丝的心愿。波兰斯基的电影结局则要灰暗得多,也更具感染力,苔丝之死通过她走在抓捕她的人中间来表现,并不带有小说中那样的虚假慰藉。几乎所有评论家都对哈代这部小说的结尾表示不满,而波兰斯基在影片中所呈现的人生观是最灰暗的,这对于一个对大屠杀和曼森连环谋杀案深有感触(波兰斯基的妻子被曼森家族谋杀)的人来说可能并不奇怪,他是无法接受苔丝的故事有一个快乐结局的。这让人联想到波兰斯基在早几年时作出的一个还要艰难许多的决定:他不顾电影公司和编剧的强烈反对,坚持让《唐人街》的结局无论如何不带丝毫希望。就像对于《唐人街》的处理一样,波兰斯基通过《苔丝》所反映的黑暗世界观,最终获得了观众和影评人的赞赏,此片荣获奥斯卡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和最佳服装设计奖,并在法国为波兰斯基收获了恺撒奖。

波兰斯基决定将《苔丝》外景地取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以代替原著中的多塞特郡,反映出导演通过改动与创新来深化哈代愿景的意愿。没有哪位英国作家像哈代一样,与他所想象出来的威塞克斯乡村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威塞克斯其实就是多塞特的映像。波兰斯基对拍摄地加以改动,实属勇敢之举。选景地的决定有着许多因素,包括经济和法律上的考虑,但可以非常肯定地猜测:波兰斯基在摄制这样一部如此贴近自己内心的作品时,是绝不会考虑哪怕只比最佳方案逊色一丁点儿的第二选择的。事实上,法国乡村在视觉上同哈代的乡村一脉相承,却又不完全相同,这就起到了与金斯基相似的作用。两者均令电影与原著产生了一定距离,同时又保留了原著中不可或缺的所有细节特征,最终为这部电影带来了更全球化的视角。

(翻译:吕为民 / 校译:陈西苓)

 

《苔丝》4k修复版在2014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
具体排片信息请关注:www.siff.com

(编辑:徐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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