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毒贩,放了黑奴

《毒战》剧照|来自网络
《毒战》剧照|来自网络

杜琪峰的《毒战》,是一部非常对称的电影。这种对称并不体现在一正一邪两位男演员身上,而是贯穿于整部电影的剧情结构之中。影片的结尾是毒贩蔡添明终于落网,被处死刑;影片的开头则是驱车逃命的他遭遇意外,危在旦夕。这种巧妙的对称性安排,或者说,一头一尾的“双死亡”结构,正是《毒战》吸引我的地方:因为它让这部电影,既可以从前往后看,同时也可以从后往前看。

从前往后看,所有人都死了:缉毒小分队全体牺牲,贩毒七人组通通送命;孙红雷演的队长张雷殉职,古天乐演的毒贩蔡添明归案;电影最终,以一场死刑收场。从后往前看呢,所有人都活着,唯独亡命天涯的蔡添明,生死未卜。或许我们可以认为,这“前看”与“后看”,分别预示了蔡添明人生的两种可能性;杜琪峰在《毒战》里,用首尾呼应的方式向观众呈现的,便是同一个人物的两种可能:

先看电影结尾的死刑片段,其中象征着全知视角的监视器,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设置——有好几个电影镜头,导演就是让观众透过监视器,去目睹行刑的过程;而另一个重要的元素则是声音,或者说台词。因此我们不仅看到了蔡添明的垂死挣扎,与此同时,我们还能听到他迫不及待又语无伦次的招供。再来看电影开场的车祸片段,路口的监视器和蔡添明的台词,同样值得我们注意:前者不但让观众目击了车祸的经过,也成为后来缉毒侦察的关键线索;而导演对声音和台词的处理,更加巧妙:因为观众此刻只能听得到蔡添明手机的来电声,却听不到他的一句台词——事实上,古天乐扮演的蔡添明,在这部电影的头二十分钟里,没有任何对白,几乎全靠肢体演出。对于热爱香港电影的影迷来说,如此风格化的把戏,正是银河映像才拿得出手的好戏。《毒战》最好的一场戏,我以为,也即这部对称电影的中轴所在;是在这里,蔡添明人生的两种可能性,发生了交集。

《毒战》剧照|来自网络
《毒战》剧照|来自网络

这场戏,出现在蔡添明第一次带张雷一行人回鄂州仓库之后。津海、鄂州、粤江三地的缉毒支队首次汇合,他们在监视器里看着手脚麻利的大聋小聋很快卸完了货,一帮人围坐在蔡添明的身边吃饭,圆桌上的谈话是手语和暗号进行。蔡添明告诉大聋小聋他们,制毒工厂爆炸了,妻友亲朋都没逃出来。特写镜头里,我们看到蔡添明的眼泪滚滚而落;接着一个中景,他已起身向亡妻敬酒;而在此之后的全景里,这帮弟兄点燃贩毒赚到的钞票,权当是给他们的大嫂送行。借着监视器的画面,导演又将镜头切回到张雷和缉毒警员这边,张雷叫大家给粤江的警员凑钱,好让他们先行离开。此时,杜琪峰使用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蒙太奇手法:他将警员们从口袋里掏出的零零散散的钱,和监视器里燃着的整沓整沓的百元大钞,叠印在了一起。可以说,这个蒙太奇镜头,不仅为《毒战》签上了银河映像的名字,同时也对蔡添明的两种人生,做出了解释。

因为在银河映像的世界里,人们奉行的从来都不是经济原则,维系人与人交往的,也不是法律关系。例如,上个世纪末的那场《暗战》,刘德华扮演一位身患绝症的英俊盗贼,在他临死之前,他便将劫来的钱财全数捐给了孤儿院,盗来的钻石项链呢,则留给了萍水相逢的漂亮姑娘。又例如,新世纪里的《放·逐》,五名杀手决定做完最后一票就卸甲归田,他们的目标是一吨金子,但让他们为难的,除了是“一吨金子有多重”,还有“一吨梦有多重,一吨爱和一吨辛苦又有多重”。从这个意义上说,银河映像的世界,当然是义气的世界;银河映像的主角,自然是豪情之人。事实上,有情、有义,绝非银河映像的独有主题;早在1996年杜琪峰和韦家辉组建银河映像之前,程小东、徐克的武侠片,吴宇森的黑帮片,就已经共享了这一传统。从此往后,一旦这个传统融入新的潮流,曾经的“香港电影”就会被召唤出来,进而成为影迷们怀旧的对象。

电影《毒战》里,蔡添明人生的可能性之一,正是对这个影像传统的召唤与再现:如果电影从后往前拍的话,毒贩蔡添明很可能在舍生取义的过程中得到升华,纵使最后喋血街头,也依旧不失英雄本色。然而我们现在看到的,却是蔡添明的另外一种可能:在这里,义气的世界不复存在,毒贩蔡添明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逃离现存的秩序;换言之,他并不怕死,而是恐惧被抓获、被制裁。后者对他而言,意味着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所以他才能够拿自己的同伴当诱饵、亦可以让小朋友在校车上当人墙。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使逃离了这个制度,他也无法回归那个义气的世界。我们甚至可以说,在他扔下所有人的时候,他就已经背叛了那个世界,并最终导致了那个世界的沦陷。或者反过来讲,放弃那个世界,似乎是蔡添明的唯一选择;因为在那个不断反叛规则的影像传统中,在孤胆英雄能够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任何规则和传统,都已经不再有意义。

《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剧照|来自网络
《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剧照|来自网络

因此我认为,在一场突突突突的枪林弹雨之后,完全有必要把毒贩蔡添明抓起来。只有这样,那些我们爱过的港片,才有可能面对自身的叙事困境,进而寻找新的电影方法去克服电影的危机。从这个角度来说,解放了黑奴Django的昆丁·塔伦蒂诺真是一位天才。就像我的朋友看完《无耻混蛋》后感慨道:面对二战题材,唯独昆丁,可以抓牢“导演”的权力,不但削弱了电影内容的历史化,甚至衍生出对历史的“电影化”。将历史剪辑成Cult Film、将现实拼贴进Pulp Fiction:昆丁的天才就在于,他总能把板蓝根调配成特效药。干了这杯板蓝根,昆丁就从出租录影带的店员变成了艺术电影的大师,而我们影迷,也可以跟着爽好半天。

昆丁的新片,让我爽到的一场戏,是Django在雪地上练习射击;他一枪一枪瞄准雪人,镜头的剪辑也正好踩着配乐的节奏,在这样的电影表达中,Django想不百发百中都难。也正是在这个电影表达中,我们发现了昆丁的秘密和野心:因为我们看到,与黑奴Django形成对比的,并不只是白人,而是整个白雪覆盖的世界。换言之,我以为昆丁根本无意去讲一个黑奴解放的故事,所以白人医生可以在电影中途就死掉了;他也不是要讨论美利坚的西部大开发,所以故事的关键情节全都是在南方的密西西比。昆丁的企图,是重新构建一个黑与白的世界;但问题在于,昆丁电影里的这两个世界,看似对立,其实却共享着同一套“赏金猎人”的逻辑。

这个逻辑大概是说:首先,要懂得荣誉的意义;其次,得有一段难忘的爱情;接着,你要有成为南方第一枪手的天赋;最后,学会拼写自己的名字,并且知道,D不发音。“黄金猎人”的逻辑并不复杂,只是有点叫人为难:因为我们在其中找不到解放者的解放碑,而只看得到成功者的成功学。

|原载2013年5月《文景》杂志

蔡博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后,曾在《文景》《文汇报》《南方都市报》《21世纪经济报道》及澎湃、观察者网等多家媒体写作电影批评、文化评论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