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對談:溫德斯與侯孝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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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吳重寬
本文為11月13日於中時人間副刊刊載的〈分享電影夢─溫德斯、侯孝賢 對談〉之原稿,因報紙版面有限,刪去了部分紀錄,不免遺憾。所以在部落格上將把原稿完整刊出,希望能讓未到場的朋友可以感受一下;去過的影迷則得以重溫兩位大師的風采。保證超大容量!逼近逐字稿!連QA都有紀錄! (人間簡明版

問:爲什麼要拍電影?

侯:這跟成長環境有關係,我高中沒畢業就去服兵役,因為喜歡看電影就天天跑去看電影,有一天我在寫憲兵日記,就寫說我決定要花十年的時間進入電影這個行業。當時我也不知道導演是什麼、電影是什麼,怎麼做也不知道,電影對我的意義還不成熟,就只是想拍電影。進去以後,因為就像一個技術一樣,做久了,你會習慣那個方式,然後做了差不多十年以後你開始做自己,應該是從《兒子的大玩偶》開始去做自己的經驗、是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經驗。到了最後,因為就已經是個拍電影的了,除了拍電影也不會幹別的,所以就一直做下去,而且越做你會發現越困難,所謂的困難是你會發現電影其實很有限,現實人生比你電影要複雜的很多。然後你要怎麼再造真實,然後要取哪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你到底想說什麼。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沒什麼想說的,因為它就是這樣,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你多說一點少說一點,並不會因你而改變,所以要想清楚你要說的那一部分是什麼。目前我自認是比較清楚的,知道我自己的位置、知道拍電影對我的意義是什麼,所以我也不在乎外界。假使電影沒得拍,我就用很小的攝影機,用很少很少的錢;譬如說台北市它有補助一百萬,我就用一百萬把它拍一部電影。

溫:我一開始並沒有刻意想要去當導演,因為我父親是醫生的關係,我以為以醫生為職業會是我父親的期待,後來花了兩年時間才發現醫生這條路並不適合我,也不是我父親的期望。後來我又學了哲學,但這也不是我想要的。然後我又想去當畫家,於是就跟每個想學畫的一樣,我去了巴黎。不過在巴黎我沒學到如何繪畫,反倒是發現了電影。

因為我的繪畫課是在早上,下午我很無聊,我的房間又很冷,而最便宜又溫暖的地方是電影圖書館(觀眾笑),所以我就天天去,一天可以看五部電影。當時一法朗可以看一部電影,但在換片的空檔你跑去廁所,一法朗就可以看到五部片了。(觀眾笑)

隨著看片量的增加,我開始替看過的電影作紀錄,燃起了我對電影評論的興趣,於是我便想成為一個影評人。但此時我仍從未夢想過自己可以拍電影,因為當時在德國沒有什麼電影工業,不過爲了成為一個更好的影評,在1967年,我進入了剛成立的慕尼黑電影學院。學業結束時我便拍了第一部長片,這其實算是個巧合,因為理論上學生們應該是用35厘米膠捲拍一部短片,但我想說雖然成本很低,但如果每個景我只拍一次、如果我是用16厘米膠捲,我就可以用相同的錢拍出一部兩小時的黑白長片。

接下來我又拍了兩部長片,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導演,甚至不確定是否要再繼續下去,因為這三部片都非常不同,我感覺這都不是我自己的東西,好像是在模仿什麼一樣,所以我本來已經打算要回去畫畫了,除非我能拍出一部電影證明我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於是爲了解答我是否可以成為導演,我又拍了一部電影:《愛麗斯漫遊記》;從這部片之後,我才真正變成了一名導演。

問:關於小津安二郎。

侯:我第一次接觸小津導演是在拍完《童年往事》之後,去南特領獎,現在的威尼斯影展主席馬可慕勒告訴我有個小「律」的作品一定要看看(觀眾笑),於是我就去看了小津的默片《我出生了,但…》,看完了感覺非常過癮,後來回到台灣才開始注意小津的片子。不過其實在拍《風櫃來的人》的時候,我的助導就給了我兩卷小津的片子,但是那時候我前面看一看就睡著了,然後換一卷,感覺怎麼還是一樣的,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

有很多人,特別是西方,甚至是日本都認為我和小津的電影十分相像,但我自己知道我的電影和小津根本一點都不像。我看過小津拍片用的分鏡手稿,裡面清清楚楚地記載了每一個鏡頭需要的時間、底片,那是我辦不到的。

小津的演員是「家族演員」,「家族演員」的意思就是說這些演員都是固定的,小津喜歡用這些演員,因為他要的真實在這些演員身上絕對就能找得到了。而這種真實就是演員不用去演,只要站在那邊就OK的,所以說像是笠智眾和其他導演就沒辦法合作。但是如果有新的角色加入,整個電影的活力就會迸發出來,例如原節子是從《晚春》才開始出現在小津的電影中,就變成小津電影中的keyword。

2003年松竹找我替小津冥誕一百週年拍攝一部致意的影片,我就想說:「你們都認為我很像小津是不是?是很像,我拍給你們看。」。其實只要看過《咖啡時光》會更清楚小津的電影,因為雖然我們兩個可能都是取材自生活,但處理的方式完全不一樣,我認為我受到散文的影響很大,所以無形中表達方式會有所關聯,而且散文本來很多題材便是來自生活的片段和細節,是因為這樣我的電影才會感覺起來像小津。

小津是工程師,每個細節都掌握的十分清楚,但是我所處的時代環境不同,難以掌控的非職業演員比較多,可是我也不想去硬性規定,這樣演員演起來沒意思,我自己拍起來也沒意思。所以說雖然兩人都是從現實生活中找尋靈感,但是表達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文:我非常欣賞侯孝賢的《咖啡時光》,因為侯導喚起了小津的精神,但同時又非常清楚的表明了是他自己的電影,而且從《咖啡時光》中可以感受到從小津最後一部影片到現在所歷經的四十年時間。小津的電影有其時序性,可說是對日本社會變化的一個見證。關於小津拍電影的精確性,小津的攝影師曾給我看過小津自己發明的碼表,這個碼表可以同時看用了多少時間和多少呎的底片。

我與小津的相遇和侯孝賢有些類似,我們都是在拍過四、五部片之後才看了小津的電影,而我是在紐約的戲院裡,有人跟我說你應該去看看這個晦澀的日本導演作品,在這之前,我從來沒聽過小津安二郎這個名字。當時我看的是《東京物語》,第一次看就連續看了四次,而那天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體認到電影的樂園是曾經存在過的。

我看的小津電影並不是每一部都有字幕,雖然一句對白都聽不懂,但我卻能夠理解那些電影。而小津電影中的角色,就完全是我對自己家庭成員的感覺,小津刻畫的家庭關係更是我在德國電影、歐洲電影、美國電影中所沒看到過的。

于昌民

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文章曾发表于Film Criticism, Quarterly Review of Film等多种专业期刊杂志; 还将André Bazin,Jean-François Lyotard和Christian Metz的作品翻译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