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 》:灵魂无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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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作家兼制片与导演 Andrew Niccol可真让人吃惊!

他1997年自编自导的第一部电影《Gattaca》实在是一部天才之作。故事对基 因决定论的描述,对生物科技突飞猛进后未来世界的秩序与偏见的刻画都让人一下子想起来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Andrew Niccol据说将执笔《美丽新世界》的剧本,由导演Ridley Scott于2011年搬上银幕),但比《美丽新世界》似乎还更进一步,尤其在科幻的份量上;但更为可怕的是这部1997年的电影所描述的基因歧视恐怖世 界,竟原来绝非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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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工程自从1973年后美国生物学家Stanley N. Cohen 和Herbert W. Boyer将DNA分解成段并重新组合后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并以1990年美国的人类基因组计划为标志进入了一个新纪元,今天的生物科技不仅能够克隆,转 基因,甚至还能创新物种。基因科技的发展带动了优生学,美国一位医生的曼哈顿与洛杉矶诊所已经帮几千对夫妻选择孩子的性别,并宣布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将实现 选择后代的眼睛、头发颜色,以及肤色。

在Andrew Niccol创立的Gattaca世界里,这样的优生诊所已是社会流行,实际上,也只有付不起钱的穷人才会选择“劣等”自然生育,因为诊所里培育出来的强 化基因受精卵,是“自然受孕一千次也达不到的奇迹”。 当父母对这种强化基因小孩有所质疑的时候,医生还很贴心的回答:“别担心,孩子还是你们自己的基因结晶,不过是最优的结晶。”

一旦全社会都在制造这种“最优结晶”,整个人类社会的结构便发生了深远变化。人种、 地域、性别等因素不再重要,因为比较“最优结晶”, “次优结晶”或者“自然结晶”很明显成了体制的残次品,被系统性歧视排斥鄙视。而造成这种新型基因歧视存在的关键,我想,一方面是社会自然竞争的结果,但 更重要的,是基因决定论。

基因决定论认为,一个人的行为、个性和样貌都是由基因唯一决定的,人的基因有优劣之 分,人类应致力于“改良品种”。纳粹德国就曾经利用基因决定论巩固金发碧眼白皮肤的雅利安人种的“高等”地位,作为屠犹的论证。生物学家Richard Lewontin, Steven Rose和Leon Kamin 这样总结基因决定论的理论体系:

“生物(基因)决定论者们实际上在探求人之所以为人以及人类行为的根本。他们认为人 类生命以及行为是构成人体细胞的生物化学物质特性的结果;并且这些特性都是由人体基因的构建所唯一决定的。最终,一切人类行为——也就是全部人类社会—— 都由一系列要素决定,从基因到人之个体到全部人类的行为总和。”

但实质上,现代基因工程技术的发展,并不能得出任何决定性的结论。比如通过对基因顺 序的检测,我们可以预测出一个人患老年痴呆症的几率,但这个几率目前只能达到5%左右;哪怕是电影《Gattaca》中基因技术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对各 种疾病以及寿命的预测几率依然不能达到100%。但人们往往把概率和实际发生混淆起来。概率讲的是从统计角度出发,某事件若多次重复,出现某种可能的百分 率;而作为人这个独特的个体来说,概率只能代表一种可能——30%患心脏病的概率并不能预测出来这个人将来一定会患心脏病,他/她还有70%的可能完全不 会患病。

基因决定论目前仍是生物学界辩论的主题,也有不少知名学者支持基因决定论,比如 1998年,美国国家癌症学院生化实验室的基因结构及规范主席,生物学家Dean Hamer在他的著作《与基因共生》中就说每个人的“核心性格”都是“自出生以来便铭刻进身体,就如同自己眼睛的颜色一样,是父母基因的馈赠”。纽约州冷 泉港实验室主管,DNA结构的共同发现者James Watson也说过“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基因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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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决定论的存在使得基因歧视成为不可避免的结果。早在1982年,美国律师协会会刊就刊登过一篇 文章指出至少有六家知名化工厂定期给员工验血以确诊谁更易受化学物质的影响,虽然其中两家公司,杜邦与陶氏,都否认使用检测结果来决定雇工需要。基因歧视 与种族、性别、年龄、国籍等歧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并非是基于实际发生事件的歧视,而是一种推测性歧视,是基于将来某种状况发生的可能几率而实施歧视, 同时完全无视事件根本不会发生的几率。这种推测性歧视使得对抗之的手段变得十分有限,因为在法律上很难证实某种基于推测的歧视。所以,尽管美国2008年 五月21日终于通过了历史性的《反基因歧视法》,其有效性仍待考察。

其实在Gattaca世界里,雇工的基因歧视也是违法的,但“没人严肃对待”。雇主 可以采取各种手段获得应试者的基因——茶杯,擦手的纸巾,不经意掉落的毛发——基因隐私权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概念。电影中还有便宜的街头基因检测站,刚和 人接吻的姑娘可以去哪里用棉棒在口中一擦便得出对方的全部基因信息——智商、得各种疾病的几率、预期寿命等。而当主人公文森特(Ethan Hawke)打倒夜店后门守卫警员逃跑后,随即赶来的警探命令倒在地下呻吟的警员第一句话是:“哪儿也别碰,别吞口水”,然后迅速用棉签获取了警员身上携 带的文森特基因才让他起来。

我看到这儿,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毛骨悚然。如果人类的一切都能够通过基因分析而得出 确定结论,如果我们的喜怒哀类,我们的爱情与伤痛,有一天都能够变成冰冷的化学公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用符号代替,都能被无限复制,包括界定我们之所以 是“我”的独特思想与记忆,那将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末世!到那一天,“我”将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有机体”,只剩下面目相同的“完美结晶”们,就好比今 天打开电视,屏幕上全是削过骨隆过鼻减过肥垫过下巴千遍一律的人造美女一样——我们距离Gattaca的世界,究竟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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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美国耶鲁大学的心理学教授John Bargh博士与助手展开了一项实验,41位志愿者被要求描述他们对一位陌生者的第一印象。所有人看到的陌生人的图片与听到的介绍都完全一样,但在说出自 己的印象之前,实验助手会不经意的让志愿者帮他拿一下自己的杯子,杯里有时是热咖啡,有时是冰咖啡。实验结果表明,拿到热咖啡的志愿者比拿冰咖啡的对同样 的陌生人明显印象更好。类似的实验后又在53位志愿者身上重复,要他们对一种理疗热垫进行评估,作为奖励,事后或被赠一个小礼物,或得代金礼券。实验结果 发现,评估时理疗垫是热的大都选择要代金礼券,而凉的则会选礼物。

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在播报这则新闻的时候,记者忍不住评论:究竟多少“我们的思 想”真正是我们自己的呢?我则忍不住想那个经典的婚姻笑话,成功太太的秘诀在于要让老公以为所有想法都是他自己的,嗯,都是“他自己”的。

一个更有趣的例子是哈佛大学的脑神经专家Jill Bolte Taylor博士,她于1996年中风左脑血管破裂,后经治疗恢复。Taylor博士这样描述她中风后的感觉:“我失去平衡跌倒,靠在浴室墙上。我低头看 自己的手臂,但发现我竟无法感知自己身体的边界——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因为构成我的手臂的分子和墙上的分子全混到了一起。我只能感 到能量的存在。……最开始我有点恐惧,但很快我就为周围的巨大能量所吸引。我再也不能确定我身体的边界,我感到自己变得巨大,舒展,似乎我已与周围的能量 结成一体,那感觉真是美妙。”这种美妙,平静,祥和,与世界融为一体的精神体验,极似佛教的“天人合一”,“涅磐”,“超脱”。脑神经专家的Taylor 博士对这种现象的解释很简单:人的右脑主管感性认识摄取信息,而左脑主管逻辑思考处理信息。当主管逻辑思维的左脑因为血管破裂停止运作之后,“我”就消失 了,剩下的是不经处理的原信息,这便是为什么她会无法分辨自己的手臂与墙壁,“所有的分子全混到了一体”;这也是为什么她只感受到能量的流动,感到自己融 入了自然,无限平和美妙。

原来道教坐禅要到达的物我两忘的超脱境界,原来佛教精神上的涅磐,都可以通过自我训 练抑制左脑的逻辑思维来达到。难怪也有那么多人通过外力——靠毒品——来摄取激素抑制左脑制造精神高潮。2006年的电影《盲区行者》中,一种未来的毒品 “D药丸”长期服用会导致左脑受损,造成左右脑矛盾,幻象频现,物我两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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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杂志的评论员Michael Kinsley在2008年五月的评论中说:“先天自然与后天养成,其实并无多大差异。也许你的父母给了你优良的基因,或者他们给你百万遗产,或者他们就 是高尚的人,教会了你节俭的美德与辛勤工作的道理。即使是最后这个例子,为何你就应该得到这些优良的价值观呢?这与继承一对好基因究竟有什么不同?”

也许,面对基因决定论,我们的确不该如惊弓之鸟过分惧怕,人因出生所造成的不平等过 去有之,现在有之,将来也不会消失。反对基因决定论不不是为了阻碍基因技术的发展,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放弃探索,放弃寻求生命的真相;相反,面对太多的未 知,给予科学工作者们更多的自由,更大的空间才能更好的百家争鸣,才能更接近真实。而在基因歧视问题上,更重要的该是我们究竟要如何认知基因决定论。前哈 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在2006年发布了女性缺乏数学及其他科学才能的讲话后不得不引咎辞职——他发表这一言论的场合当然极不合适,显然不吻合他校长 的身份——但另一方面,我却也惋惜他的离开,毕竟,从纯科学的立场出发,难道我们不该研究为什么很多女性在语言方面具有优势,为社么黑人的弹跳与奔跑能力 那么突出,为什么亚洲学生的运算技巧领先于美国学生?结论不一定都是基因——甚至我坚信基因只是要素之一,且远非决定因素——但一个宽松的科研环境与严苛 的立法执法体系应该相辅相成。最为重要的,具体到我们每个人,是我们对待歧视的态度。

索尼公司在《Gattaca》1997年十月公映之前特意组织了一场面对哺乳动物细 胞生物学家学会的试映,在影片结尾,出现了爱因斯坦、林肯和美国最著名的女运动员Jackie Joyner-Kersee的照片,并伴随着字幕:如果基因工程和基因实验早成事实,那么这些名人将都不会出生——他们分别患有阅读障碍,马凡氏症候群[1]及哮喘病。最后的总结字幕则是:“当然,另外一个绝不会诞生的 人,那就是你。”试映得到了科学家们的普遍好评,但公映时索尼公司还是决定去除最后的字幕与图片——他们担心会冒犯观者的感受。

我觉得很可惜,索尼公司的保守决定失去了让这部影片掀起更为激烈辩论的机会。最后这 些图片的展示其实传达了非常关键的一个信息:优化基因的同时也祛除了激励人类不断前进最为重要的一个元素——痛苦、问题、缺陷、不足。“完美”是祝福,也 是诅咒。影片中最为完美的杰罗姆是最无法面对失意的人,而根本被当作下等人的文森特倒永远拼尽全力向着理想努力,毫无保留。这种不合理的冒险,不畏死不自 保的拼搏,就是人的精神,是潘朵拉盒底的希望,是独立拆解的基因要素所无法总结推导的最大的不可能。这种精神让我们认识到统计概率的空档,让我们为了虚幻 的爱情与理想奋不顾身,让我们能够瞥见极限后匿藏的曙光,让我们终于成为“我”,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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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基因优化不谈,尽管我不愿意相信科学技术的发展有一天能够彻底破解人脑,我还是不得不考虑,如果基因决定论终被证明,如果“我” 最终将被解构成一堆要素:化学物质、生物电、激素,那生命还有没有意义?如果从一出生,人的命运就真如Gattaca世界中一样被各种概率早已界定,甚至 就连文森特的反叛精神都能一早被解析预测,那我们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纵观人类的发展史,其实不同阶段对“人生意义”之界定并非一成不变。信息革命之前, 我们强调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的创造性,人的社会性思维,逻辑推理能力,我们强调“脑”;信息革命之后,电脑越来越强的模拟人脑,我们又开始强调人性思 维中非逻辑的感性成分,强调“心”。2009年的电影《终结者之救世主》结尾就宣称“人心无法编程”。但无论强调的是“脑”还是“心”,似乎“人生意义” 都离不开对人的界定,都在强调我们与这种或者那种存在形式的区别。每当新科技新事物新发现将原有的人的界限变模糊,我们就得恐慌一阵,似乎不证明“人”的 优越性,不维持“人” 在宇宙万物中的独特地位,人生便失去意义。而这样“唯我独尊”的阶级观念,又与人类社会内部的种种歧视有何差异?

《Gattaca》中完美的杰罗姆选择结束生命,因为他先天的基因设定让他优秀但不 是第一,他后天的意外残疾让他可以感受生活却无法再创造——他对生命本身失了兴趣,一死了之。但杰罗姆所忽略的体验本身,难道就没有意义么?创造与实现的 可能固然激励人勇往直前,但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从无到有的沿途风景和人生细节对每个人来说也是独特的,是不可替代的,即使被拆分为化学物 质、生物电、激素、环境影响等独立因子,也还得由人自己来综合实现。而这种体验经历学习成长的过程,其实才是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实践着的工作,至于终点处 盖棺定论的成就,倒是锦上添花的次要元素了。

《Gattaca》中文森特不懈拼搏所要证明的“灵魂无基因”,我想不 该仅仅是指基因决定论最终无法预测人的未来,不能解释人的情感;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有一天基因科技能够决定我们的“核心性格”,电脑程序能够解释我们的细 微情感,生命的意义依然存在:感受,体验,学习,这一切仍须由生命的实体来亲身实现,无法替代。而除了为理想奋斗,除了实现目标,生命的意义,还在于每日 三餐,脚踏实地,在于养一方赤子之心,在于被现实不断扑打下却依然熊熊不熄的求索火焰。生命的意义,正如罗素所总结,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 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才是真正的人之灵魂,不能转化为公式,不是符号,不能复制,无法嫁接,不分优劣,没有基因。


[1] 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为一种遗传性结缔组织疾病,为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患病特征为四肢、手指、脚趾细长不匀称,身高明显超出常人,伴有心血管系统异常,特别 是合并的心脏瓣膜异常和主动脉瘤。

艾小柯

知名影评人,现生活居住在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