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不见白鹿,只见小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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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oiler Alert! 以下内容涉及轻微的剧情泄露,可能影响观看。本篇评论所涉及的电影版本是2012年香港国际电影节(HKIFF)版本,即175分钟的龙标版。所叙述内容如果与完整版、柏林版以及内地公映版有较大出入,本人概不负责。】
  
  上半年会引发版本争议的有两部片子,一部是台湾魏德圣《赛德克·巴莱》,一部就是王全安的《白鹿原》,他们的最初版本都是片长惊人。相比之下,魏德圣还可以解释为删减能让观众更好地去欣赏,但王全安更多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从去年制造首都文艺各界好评如潮的声音,再到年初参赛柏林抛出删减过身的无奈。这一出戏,内地观众似乎并不陌生,那就有如虚造个禁片之名,立马增加了同情分。以顾长卫为例,他的三部长片无一不是说遭到了删减,损害了创作。但类似的事情,你身在中国,拍禁锢最深、钳制最紧的电影,实在无人能够幸免。然而,《白鹿原》引发的声音反弹似乎更为强烈,这一方面大概是跟有国营背景的西影厂参与投资有关,另一方面,《白鹿原》是荣获过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读者众多,影响深远。
  
  如果引述作者陈忠实的说法,他对《白鹿原》的成片效果很满意,超乎想象。然而,他针对的是最初的220分钟版本,至于后来版本,包括国内公映版的面目尚无从知晓,去年卖力猛夸的恐怕要找一些托词借口了。删减对《白鹿原》的损伤确实很大,但是,如果凭借想象去填充整部电影,生造出一些好感,似乎也无此必要。
  
  在我看来,《白鹿原》散发出第五代导演的浓烈气息,影片与《黄土地》和《红高粱》有异曲同工之妙(片名同是颜色系),人的命运与土地密不可分——正如片中不时出现的广袤麦田。电影通篇采用mastershot(主镜头)拍法,保持身段和距离。即便有激烈冲突、人物情绪大爆发,镜头始终都不愿意凑近一些,近乎呆板地定在那儿(以远景和中景为主),同时,导演也不想在剪辑上做些调整,前半段的节奏平稳得惊人,后面又失于散乱。因而,无论看没看过《白鹿原》原著,观众都必须要气定神闲。
  
  王全安暴露了他的惊人野心,他试图通过一部耗资巨大的史诗片来奠定自身地位,引领新一批导演的商业大潮。如果《白鹿原》真以完整版上映,其规模架势和残酷结局,绝对不逊色于他迎娶张雨绮的“鸽子蛋”。只是,正如刚开拍时外界的顾虑,《白鹿原》书中有诸多与性有关的描写,那肯定是审查忌讳,一旦去掉这些,那拍摄《白鹿原》又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岂不料,放在中国,当性与政治一起搬上台面,后者反倒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参照最初的完整版本,《白鹿原》被删减的地方大多是出于政治考量,同时片中也有一些近乎谄媚或者是讽刺的台词。删减对后半段的损伤尤为明显,直接拿掉了抗战后的段落。太过直接的动刀,造成了人物命运的不知所踪。电影开头是三个小孩:白孝文、鹿兆鹏和黑娃。末了,三个人的命运都没有交代,不知所踪,只剩下踉跄的老家伙,目睹祠堂被炸,灰飞烟灭。仅就这点而言,《白鹿原》的架构已经被完全破坏,父子反目是铺垫到位了,但上下两代人的传承关系只交代了一半,白鹿的传说估计也成了封建迷信。至于有些观众抱怨书中白灵等角色被删,这些都是改编剧本要做的牺牲,毕竟光是这样,《白鹿原》已经显得人物众多,内容庞杂。
  
  《白鹿原》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它保留了原著里赤裸裸的原始欲望,下半身的台词桥段尤其多。从泡枣到撒尿,书中得来,全不费功夫.化为影像,当真也是肆无忌惮地挑战着审查尺度。至于对土地的感情,镜头已经说明了一切。王全安对那片麦田的爱意远远超过了田小娥,寒来暑往,串接转场,反复出现,反倒有偷懒和不会讲故事之嫌。基本上,王全安还是采用了第五代的叙事方法,不重细节,偏好全貌。众多人物极力克制着情感,惟有田小娥这样的女性风骚难耐,愈发张扬。此外,电影的场景道具和美术服装也还不错,时代还原做得挺到位。大银幕上看老腔的演出,气势不凡。当然,这背后原因很可能只是砸钱二字。
  
  缺点方面,删减占去了很大一条。删减以外,《白鹿原》依然犯了群众演员糟糕的中国式大片通病,他们要么表情木讷,饥民不像饥民,要么只会振臂高呼,把领便当的心思暴露无遗。可以说,在有名有姓的人物角色以外,王全安完全放弃了这块领域的努力。仅就群演这点,那些看过最初版本就大喊划时代杰作的,当真可以休矣。尽管有人解释说,那是为了制造舆论,进行施压,但回头来看,类似前期宣传的案例太多,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捧杀。
  
  相比之下,其他职业演员的错误和不到位都可以原谅,比如说张丰毅太收、吴刚太放,那是眼光问题,并不是硬伤。当然,所有人都可以原谅,惟独饰演田小娥的张雨绮无法原谅。我并不反对导演把女演员当缪斯女神,只是,当女演员是他老婆,这般情况大多会搞砸。我更无法理解柏林电影节时有关张雨绮演技脱胎换骨的传闻,在其他人都有不可逆的损伤时,田小娥的命运是有始有终,甚至死了还有戏(造庙)。光是这些,足可见王全安对张雨绮的爱意有多深,指导过度,近乎过火。准确说,在前半段,在段奕宏(黑娃)出跑前,张雨绮的戏份都还可以接受。但这黑娃一跑,她就失了魂似的。跟人莫名其妙地搞上,各种太超过的演绎方式。饿了个半死还要躺在床上,露出香艳的锁骨。可以说,她后面的表现,完全游离在故事需要以外,也把整部电影变成了“田小娥”。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从祠堂到白嘉轩,他们的存在才是白鹿原的悲剧所在,压抑引发了叛逆,导致反抗。《白鹿原》遗憾的地方在于后半段,当故事离开了主线索和轴心人物,田小娥栖息的破窑洞成了主场景,更有不搭嘎的进城一段,演起了皮影戏,暴露了王全安过度展示传统的缺陷,当真是走电影节路线导演的一大通病。相比苦难的横陈,这类脱离于剧情故事的陈列型段落,实在毫无必要。至于苦难本身,说起中国的农民,就连剧中人都会兀自感叹一番。因为本来就很苦,无所谓再苦一些,再惨一点。
  
  电影《白鹿原》的背后,家族恩怨被弱化,同时白嘉轩也并不知道,他在成为受害者的同时又扮演了施害者的角色。与主动施害不同,他是恪守祖训族规,进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惨剧。由白鹿原往上,历次政治运动以闹剧般的方式开始,又闹剧般收场。无需联想,这大抵也说明了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环境,家长与族长的大家庭,无法逾越的权威,总是难以动摇。当下一代急欲摆脱上一代(父辈)的命运悲剧,结果他们挣扎一番,又重复着他们的故事。
  
  “风花雪月评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本来接着麦田与粮食的话题,电影在结尾处大可抛出农民与脚下土地的关系影响。只是,当几个人物凭空消失后,电影也草草结束,这故事都没讲完,剩下的只能去依靠想象吗?

【原载于城市画报 2012年五月刊】

木卫二

专栏作家,影评人。《南方都市报》、《城市画报》等媒体供稿。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华语青年影像论坛选片人。参与编著《华语电影》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