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大师》男人的较量 · 美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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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 Thomas Anderson的《大师》讲述了一则美利坚的大故事:两个男人的命运交缠。

Battlefield Mankind (Film Comment Sep-Oct 2012)
by Kent Jones
Translated by: Wai Ho

原文链接译者:本文人名繁多,未免影响阅读,不一一译注,欢迎读者自查英文维基,见谅。

《大师》里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美国旧光景,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角度审视起来简直如同异国一般,更罔论我们对于当下的过度执着。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时而谦逊不凡,时而刚烈率性,大名Lancaster Dodd的大圣人(菲利普·塞默·霍夫曼饰)是哪位?这帮一心资助他,请他到自己的府邸、游艇上做客,聚精会神谛听着他的有钱佬又是谁?为什么Dodd要如此贴近地照看这个叫Freddie Quell的潦倒穷光蛋(杰昆·菲尼克斯饰)?

有人会说他们听从Dodd的教诲是因为Dodd就是现实中的L·罗恩·贺伯特,Dodd在这个虚构的Freddie Quell身上投入心力就是为了在故事里加入个被骗的,好说明贺伯特就是个大骗子。这显然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确信它将会是一个通行的解读,一部拿奖无数故弄玄虚的所谓艺术大片。好了好了,现在人人都知道Dodd就是贺伯特;他筹办的“原因教”The Cause就是戴尼提Dianetics,也就是将来的Scientology(山达基/科学教,以下称山达基);剧中那本Split Saber就是贺伯特的大作Excalibur;劳拉·邓恩饰演的Helen大概就是贺伯特早几任未婚妻Jack Parsons、Don Purcell的综合体(名字来源于忠实信徒Helen O’Brien);私生活方面Paul Thomas Anderson(以下简称PTA)本人有位追随女友而跳海的好友Jeremy Blake,其女友Theresa Duncan自杀前曾声称遭受山达基教徒的骚扰……当然大家都没错。可是,山达基不过是一条停止继续思考,结束观后讨论的借口罢了——非黑即白,就像头发不容许一丝分叉。那些排着队买票等着看《大师》的观众(少数幸运儿排到了70mm放映的场次),本以为看到的会是对类似前年《纽约客》报道的Paul Haggis叛教事件的直白露骨改编——他们是注定要失望的。PTA对贺伯特与山达基的野心远高于仅仅去谴责他们,他更乐于在更大的,甚至超越于电影本身的叙事背景下去设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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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背景起始于1740年代新教的第一次大觉醒,乔纳森·爱德华兹和乔治·怀特腓点燃了信众的复兴之火;紧接着十九世纪初的第二次大觉醒,肯州Cane Ridge的大集会,约瑟·斯密(摩门教奠基人)收到Moroni天使同新耶路撒冷的感召,William Miller预言耶稣再临(紧随着一系列的“大失望事件”the Great Disappointment);1830年代Oberlin College的建校奠下了一块废奴的基石;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的兴起;由Brook Farm, Fruitlands和Oneida开始的一系列公社试验;1859年约翰·布朗在哈珀斯费里武装起义。

接着往下,纽约州中西部的这片“焦土之地”burned-over district上四散离析出了众多教派:灵恩派、五旬节派、卫理宗的巡回牧师们,带着纯熟而兴奋的口吻宣扬着信仰疗法faith healing,布置着蛇仪式snake handling,拜倒在圣灵面前slain in the Spirit展现其所受的震畏;内战后的唯灵论Spiritualism带来了大转变,灵媒师Cora L. V. Scott,招魂师the Fox sisters纷纷出现,之后更有降神会séance及通灵板Ouija board的大流行。

社会福音运动Social Gospel及睦邻运动settlement movement进行的同时,煤油小镇(Billy Sunday)与肖托夸运动Chautauqua的巡回各地也扬起了信仰复兴的声浪,Billy Sunday和Aimee Semple McPherson之后,葛培理Billy Graham和Oral Roberts,他们改革运动的参众规模愈发浩大,组织也愈发高效。Edgar Cayce由欧亚引进了探讨人类认知的种种综合学说,从人类圈Noosphere、阿卡西记录Akashic records,再到人智学Anthroposophy、神智学Theosophy和葛吉夫George Gurdjieff的“第四道”,融会贯通提出了自己的灵气auras和神游astral projection说。弗洛伊德提出移情的动力学的那一年(1913),Albert Abrams医生(最早的放疗机Oscilloclast和Dynamizer的发明者)建立了美国脊椎疗法Spondylotherapy(放射与电)研究学会;其后在印第安纳州就有一个从“不需施药医学院”拿了自然疗法、中药等学位的Eugene Crum实践了他们在放射学的理想。(译注:Crum于1941年吊销医师执照)

在四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不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还有性学专家Wilhelm Reich和他的生力Orgone收集器,表演专家如Lee Strasberg和Stella Adler(都来自纽约群剧社Group Theatre),人际专家Dale Carnegie;库尔特·勒温在人的完善这一终极方向上显然另辟蹊径,他在群体动力学所取得的研究和在国立训练实验室NRL所进行的感受性训练,毫无疑问影响到了,除贺伯特外,还有推广心灵自控术的José Silva,心灵动力学的Alexander Everett,est (Erhard Seminars Training)和The Forum的Werner Erhard,生命动力的John Hanley,一系列人类潜能运动的Esalen Institute,以及现今唤醒“心中的巨人”的Tony Robbins。勒温在群体效用上的研究以及对训练小组T-Group的发明也启示了美利坚的大公司们,如鼎鼎大名的跨国巨头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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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会说以上林林总总的背景都是东扯西谈,完全是把人物、奋斗史和骗子生拉硬拽地拼凑在一起,超验主义者、Oberlin的建校者岂能同通灵板、玩蛇人相提并论。他们也许是对的,但这正是我想表达的观点。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美国就是一段这样的故事:忘却与删节,优选与重塑过去,兼并思想与概念,将孤立的人物与历史进程卷进一片太虚的信息漩涡,按照意愿与期望改写史书,源动力全在于梦想着终有一日能突破抵达彼岸,那片不知是神经症、现实、生活、禁忌,还是时空连续统的未知。

一个像L·罗恩·贺伯特这样的人物(或他的戏剧投影)绝无可能独立于如斯的美国文化之外。翻查他的传记不难发现,如同前文提到的众多人名、运动、发明同狂想一样,他的一生也充满了矛盾、灵感与精神上的挣扎。从抱负、狂喜、预言、启示、英雄主义、卓越、自我改造、渊博的知识,再到大量的拥护,全力的支配,终极的成功,以上的每一条热望都交织进了贺伯特的故事里,同时存在的还有那些对抑郁、彷徨、曝光、嘲笑、无知、分心、孤独和失败的恐惧。抱负对抗着那些恐惧,而恐惧又来阻碍着成就;成就暂时驱散了恐惧,恐惧回过头来又阻挡着成功。如此这般的往复越过“自由之桥”到“终极清明”(均为山达基理论),一直陪伴着他。

你可以说《大师》接住了《血色将至》留下的尾声。《大师》的四十年代,大觉醒运动和新教改革早已结束,土地均已开垦和安置,铁路与城市建设业已兴建完成,金已淘尽,油田采光,卡内基家族、Doheny家族(Edward L. Doheny)、范德比尔特家族已扬名立万,工业标准化悄然而至,社会的绝望与腐败落下根基,一场二战令人们不得不休养生息。唯一处在前线的,是人们无论是否曾受到创伤,抑或金钱的洗礼,都想要将自身从庸庸碌碌、财产、心灵的桎梏里解放出来。

单纯从电影史的角度来说,PTA这次由黑色电影film noir的领域里开始。我们紧紧地跟随着这位置身于黑色电影的主人公——困惑的老兵Freddie;或是更确切点来说,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只在《蓝色大丽花》(1946)中William Bendix饰的Buzz和Crossfire(1947) George Cooper饰的Mitch身上找到过,仿佛他们大部分未曾见却被暗示过确实存在的肉身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Freddie并非栖身于如The Dark Corner(1946)或是The Killers(1946)那种像朦胧的大众小说或是八股作文的影片,和它们所营造的狭小人物空间;他所处的,是一系列广大的椭圆之中。这些各异的椭圆由一份精耕细作的不可预知,来确定到人物的行为活动作为椭圆的长短轴;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舒展的电影图景,而非过去五年我们在屏幕上所常见到的那些东西。PTA的灵感依然来自七十年代,来自阿特曼Altman,马力克,最好的Hal Ashby以及波兰斯基的《唐人街》。当然这些参照从来只是参照。这些影片不仅仅是被想起,而是被他理解吸收,并得心应手地化用为他自己的镜头语言。

当Freddie尝试却没能融入他的船僚水手们(画面令人马上想起了《细细的红线》,相比之下却寓含了更多的奥义),当他忙着在百货公司做布景板摄影的新生计,顺便勾搭女同事,当他卖苦力做洋工,调独家配方的烈酒(最有趣的莫过于他拿着块面包过滤天拿水),人们不禁会问:这个看上去注定会窘迫一生的男人能成为些什么?当他混入Dodd“借来的”游艇,似乎我们都在期待着一个洗心革面的励志传奇。但当Dodd与Freddie真遇上的时候,我们发觉事态有了别的味道:他们之间的人物特质、所来自的世界都截然不同,这种火花四溅的张力,终究是无法得到解决的。他们俩不是弗洛伊德与他的病人“狼人”,而更像是Lee Strasberg与玛丽莲·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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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昆·菲尼克斯在Freddie的塑造上既不轻描淡写也不强烈过火,《我仍在这里》之后的他拿捏这种有毛病的角色实在是太出彩了。他和导演找到了路数把这个束缚中男子的里里外外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影片的开头他们仅用Freddie扭曲的笑容和尴尬的肢体语言就将他被疏远孤立的形象树立了起来。菲尼克斯坚硬的身体轮廓和歪斜的上唇,好像总是牵引着他的脑袋偏向一边,无论谁跟他讲话他都是闭着嘴巴,令他身上总是有着那种可能随时拔腿就跑的不安气场。他拿起东西时带着孩子般的纤细的颤颤巍巍,步伐总是狂放而散漫,歪歪扭扭像是一直在克服抽搐和痉挛。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扮演,而是演员与导演一同全心全意去创造一个不修边幅、衣衫褴褛、生平不详的人物。

另一边霍夫曼的Dodd则更大程度上是表演了,一份强烈的性格始终贯穿了角色,从演说课、周日布道到电台里的Lionel Barrymore、Orson Welles,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夸夸其谈,穿行于灯红酒绿之间的Dodd对自己被高估的权威始终把握十足,并有着铁娘子般的贤内助从旁督促(艾米·亚当斯的诠释再次为影片提升了层次)。当霍夫曼的棱角随年消磨,举手投足也愈发果断流畅,我看得出他的角色不再比菲尼克斯所花的笔墨少,其内心的脆弱、矛盾与易爆也决不少于另一位主角。大师与第一门徒,他们两者之间的能量或交融或抵消,犹如一把打开的军刀的两头,无论是在外的场合还是私人面对面,在密室里“听析”(山达基术语)也同时亲密地交换着烈酒配方,在费城的各个客厅与讲堂中,不管航行在海上或是在沙漠深处,一幕幕场景都将他们两人关系的迷人之处推向银幕外更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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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PTA将镜头转向自我满足的小宇宙与角色组成的小社会,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的个性,一部分(我可以想见)是出于他显而易见的低预算。他的前三部电影在我看来都有点自满了,每一部都是在贪婪地拿前一部的影响力当引擎。从《私恋失调》(第四部)开始,这种赶紧拍赶紧发的模式刹了车,转而关注角色的内在生命,通过拍片来不懈追求恍恍惚惚的创作快感,变成了掌控角色以不懈追求不言自明的快感,PTA对探索自身风格的兴趣也开始茁壮发芽。到了《血色将至》,他展现出了对美国历史的疯狂着迷与逼真向往:每一处细节和挑选都来自追求身临其境的执着,设想在一片只有土地、石头、树木、金属的寂寥世界该当如何生活。PTA把我们带进了完全由旧法则旧结构定义的那段时空,悉心安排好一切实物的安置,声音的质感,邀请我们去自己思索光影的迷惑。在《大师》里,我们径直落在了上世纪中叶轰鸣声中的美国城市,由上至下的社会等级,悠然松散的店铺经济,世纪之交时留下的旧公寓正举行着音乐爱好会,紧锁的家门暗示着门后面的寻欢作乐,还有那对于离经叛道者的可笑定义。这是一个无论卑下的反社会变态还是优雅的交际花都在渴求着解放者出现的年代,而这个解放者还不至于变身为“实用哲学家”以在日益竞争激烈的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

同PTA过去的作品一样,到了影片的尾声角色很快就要走到自己的反面,叙事结构也只差一点就要崩溃了。而这种对危险的追逐正正就是他影片激动人心的地方,尤以这一部为甚。我不认为PTA还能把故事处理更好了,因为他必须兼顾角色们性格中的优柔,和角色间关系的寡断。Freddie永远将会是Dodd理论有效性的担保人,同时也是Dodd将要建立的金钱王国的眼中钉;Dodd将永远被视为Freddie的救星和最大的“使能者”enabler。有人曾想象这样的永恒轮回:再度出现的迷失者达到了清明状态(Clear,山达基术语),告诉他唯一能做就是回到迷失者中,然后准备再次来达到清明。Freddie的最后画面,是影片第一场景的重现,优雅而简短;而两个男人在尾声的最后一面——有些诡异,却又令人动容,悲伤不已——毋庸置疑正是一场我所说的险胜。Dodd为Freddie哼唱的那催人泪下的小夜曲,是那个领袖者时代,一位雄心勃勃的神秘主义者自己揭示的伤心事实,那就是: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