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向一个处女率为零的时代兜售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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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之恋 (Under the Hawthorn Tree, 2010)
据说《山楂树之恋》是一部关于纯情的影片。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前一阵子网上流传的一起假新闻:说有人假冒李银河发布的调查数据,言之凿凿地声称某国家级艺术院校处女率为零,让爱好艺术的一代色男们好生唏嘘。不过李银河教授很快出面澄清,谴责那一组调查造假并毫无科学依据。

虽然是假新闻,但在我看来也并非一钱不值,至少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大众对于当下纯情匮乏、处女告罄的一种集体焦虑。一般常识是,物以稀为贵,当纯情和处女成为稀缺资源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它们很快会成为市场上一种奇货可居的紧俏商品。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隆重上市了,开始郑重其事地向我们这个处女率为零的时代大肆兜售起纯情。

不过,看完片子又觉得几位编导对所谓纯情的理解和阐释有点歪曲。比如故事的背景被设定在“文革”。“文革”是什么?那是一个禁欲主义大行其道的苍白年代,怎么在片子里却成了一个纯情像油菜花一样遍野怒放的历史风景画了呢?难道作者们是想说只有在一个禁欲的时代才有纯情吗?

假如作者这样想也就算了,可是随着剧情的展开,你会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么,什么是纯情?是不是应该理解成为一种不含杂质的感情?一种没有受到世俗和环境玷污的爱恋?假如是的话,那么我们来看看影片的男女主人公是不是真的纯情。

首先是男主角老三。从大量的对白中我们可以知道这个有一嘴好看的白牙的男孩子来自一个部队的高干家庭,他在地质勘探队工作,他的工资比一般人高。他爱上了静秋,他是怎么来向静秋示爱的呢?

他为静秋换了一盏大支光的灯泡,他送给静秋一支不漏水的钢笔,随后他又送给静秋不少稀罕物件,冰糖、山楂、核桃、运动衣、雨靴、游泳衣、脸盆、牙刷、毛巾、钱……。天哪!这哪里是在示爱?简直就是在收买,用一个官二代、富二代所拥有的财富和物资在收买一个天真少女的爱情。难道这也可以叫做纯情?

咱们再来看看静秋。静秋貌似很纯情,因为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为了强调这一点,编导还特为加了一段静秋陪怀孕女友跑到乡下小诊所去打胎的剧情。把个静秋给吓得,以为被老三摸过,两人在一张床上困过,女人的肚子就会大起来。

这是纯情还是无知?过去听过一个故事,说一对知识分子夫妻,结婚五年,女方尚无身孕,双方家长着急,让他们去大医院检查。查来查去,没查出任何毛病。男科大夫很严肃地问那男的,你能不能把你们夫妻每次房事的细节给我描述一下。

男的照大夫的吩咐说了,结果真相大白。两人结婚五年,每晚除了手拉手睡在一张床上,其他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干过。要说这叫纯情,人夫妻俩不知比静秋和老三纯情多少。所以我说这是对纯情的一种误读,一种扭曲。把纯情与禁欲和无知联系在一起,这是中国历史的大悲剧,是男女授受不亲流毒的大悲剧。

其实纯情不纯情根本与性无关。以为有了肉体之欢、男女之爱就不纯情了吗?美国电影《廊桥遗梦》里,伊斯特伍德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两人都已天命之年,早已儿女成群,况且剧情里也明白告诉观众他俩上了床,有过一夜情。但是对这两个人,你能说他们不纯情?反过来,老三和静秋在床上摸摸搞搞折腾大半天,最后和衣而卧,相拥而眠,这难道才是纯情?

过去张艺谋的片子总有很强的弑父情结。年轻男女总是处于父权的粗暴压迫之下,但也总是表现出强烈的反抗和挣扎。到《山楂树》这儿,父权的压迫一如既往,但儿女的反抗却不见踪影。静秋爱上了老三,但妈妈告诉她,你要转正,你要使劲表现,你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在恋爱,你二十岁之前不能有男朋友。

静秋的家庭里没有父亲,因为她父亲是个右派,被送到外地劳改了。所以她的母亲便成为一个替身的父亲,成为静秋生活规范的制订者、执法者和仲裁者。而静秋对于这个以母亲面目出现的“父亲”,从头到尾是一百个言听计从,一千个百依百顺,不仅没有丝毫的挣扎和反抗,甚至连一点内心的冲动也没有。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和她母亲一样,攻于算计自己与环境的关系,把自己的前途利害盘算得一清二楚。相对于自己的家庭安全和前途,她和老三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只能一再退让,一会让老三几年不要见面,一会又怀疑老三有其他的女人……这样一个早被社会坏境玷污得体无完肤的女孩,凭什么还会被编导们视为一个纯情的天使?

“文革”非但是一个禁欲的时代,也是一个血统论的时代,是一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的时代,是一个“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高干子弟(今天的话叫富二代、官二代)的老三与作为 “臭老九”、“黑五类”子女的静秋,他俩的爱情也许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但作为剧情,结尾总要有个交代,怎么办呢?于是编导就只好让老三得病,用他的不治而亡来了解所有的是非恩怨。

从编剧的角度上说,这大概是一种最无能的手段,却也是中国电影最擅长的一种手段,是张艺谋最擅长的一种手段。《红高粱》用几个酒坛子把所有人都炸死;《菊豆》放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掉;《地道战》打不过日本鬼子便拿出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决裂》小将们斗不过走资派,书记从北京带来了党的声音……。为什么编导们总是把冲突的解决建立在偶然和突发事件上,总是借助冲突之外的先验力量来介入剧情的推进。疾病、天灾、车祸、书记、党……。韩剧?还是杯具?

答案也许就在本文开头。因为《山楂树》的编导也是生活在一个处女率为零的时代,也许他们只懂得什么叫纵欲,却无法理解什么叫纯情。他们对纯情缺少一种由内而外、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因此他们笔下和镜头前的所谓纯情,就只能是一种想象和虚构的幻影,是一种面向消费主义泛滥时代的吆喝与兜售,是一种纯情其外物欲其中的对纯情的廉价贩卖。

石川

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