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艺术总监杰拉姆•巴隆(Jérome Baron):南特三大洲电影节的现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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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海报

杰拉姆·巴隆(Jérome Baron刚过四十六岁正当壮年,十五六岁就开始成为南特三大洲电影节忠实观众的他,对于这个现在自己执掌的刚满三十八岁的电影节来说,倒也可以称得上是老资格。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是法国影迷精神产物中的一颗明珠,巴隆也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影迷。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支撑着一个家庭,平时是一名中学电影教师,电影节期间的他最为熠熠发光。不仅仅是接待来自世界三大洲的导演,也是在通过评委、观众的选择检视自己一年以来的发掘工作。三大洲电影节(Festival des 3 Continents)的现状与未来,没有人比他更关心,也没有人比他更了如执掌。如何在世界电影节之林找到自己独特的定位,并将光荣的历史传承下去,他是最好的问询对象。而关于南特三大洲的历史,以及它与中国电影的悠久而独特的关系,我们可以在之后与电影节创始人阿岚•贾拉杜(Alain Jalladeau)的访谈中,一窥究竟。

杰拉姆的三大洲(Les 3 continents selon Jérome )

迷影网:杰拉姆·巴隆先生,你好,首先让我们尝试小结一下2016年第38届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或者说近几年来的总结?

杰拉姆:从2010年成为南特三大洲电影节的总监以来,我一直都不会忘记时时提醒自己的忧患意识,那就是这个电影节究竟该如何存在,或者值不值得存在,如何才算有价值继续下去。在此之前电影节遭遇到了不小的危机,甚至有关门结束的危险。在度过了这段危险时期后,我现在感觉电影节逐渐开始找到自己的全新定位以及方向。

迷影网:从入场人次的数据上看,电影节逐渐地比以往吸引了更多的观众,当然忠诚的南特人依然对这个电影节充满了感情,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这个电影节、对电影的热情。这一点每次都让我颇受打动。

杰拉姆:事实上我们也一直在为此努力工作,如何让电影节吸引到更多的观众,尤其是年轻的观众,他们有着如此多的休闲选择,如何说服他们走进电影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或多或少曾经伴随着电影节成长的人,他们一以贯之地用自己的行动支持着电影节,他们甚至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电影节。因此整个电影节期间,除了照顾好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人之外,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尝试也满足各种不同口味的观众,比较起2016年两万五六千人/次的数字,我们今年依然再继续稳步增长着。

迷影网:南特三大洲电影节的核心团队其实非常小,那么艺术总监的工作具体来说是什么?

杰拉姆:虽然并不是体量大的电影节,但具体的工作依然或松或紧的贯穿了差不多一整年。首先我必须处理好与各种公共机构的关系,让它们持续认可电影节的存在;然后就是发展不同有兴趣合作的不同形式的赞助商;这之后当然就是电影节最核心的选片工作。

迷影网:南特三大洲作为有着独特定位的电影节一定也有着与其它电影节不同的选片方式,因为你们只会选择来自亚非拉的电影。

杰拉姆:我们在选片的范围上自然与其它电影节不同,相比起来我们的工作量可能会少一些。但是在具体工作的方式上就也没什么不同了:去其它电影节选片、在各地选择适合的电影、保持与之前已经建立了联系的创造者的沟通以便了解他们创作的近况…尤其现在因为互联网联络的便捷,许多的工作都是通过网络完成的,在Vimeo上看世界各地导演发来的样片简直成了日常生活。

迷影网:这种无间的联络使得交流变得无以复加地便捷,但吊诡的,它反而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之前南特三大洲曾经出现的危机。如果说自1979年创建以来电影节的主要名声正是在于走到世界“尽头”发掘那些不为人知的电影并将它们带到法国、欧洲;那么近些年来,正如你说的,选片工作主要成了去其它电影节观摩选片,也就是说,在别人已经进行了初选的基础上进行再次挑选,这样也许难免让南特三大洲自身的原创性和发掘性受到损失。我知道造成这样情况的原因非常复杂……

杰拉姆:吊诡也不吊诡,因为从内至外,所发生的情况都是符合逻辑的。电影的流动性如此地被加强,导致电影节必须相机而变,如果曾经我们的工作是展示的话,那么现在的任务就应该是如何更聪明、更有眼光地去先选择再展示;更勿论亚非拉电影在这几十年的发展,先不论质量只看数量,都是很惊人的。另外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当年创建之时以及之后的许多年,南特三大洲几乎是唯一一个会跑到如此遥远的地方进行发掘进而展示的电影节,但是从九十年代开始,南特的这种近乎垄断的地位逐渐开始彻底丧失。

迷影网:这与网络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电影地理上的“大发现”导致的后果……

杰拉姆:这种“大发现”几乎可以说是从“发现”中国电影开始的,而且南特本身在这其中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西方观众开始对这些亚洲电影感兴趣,大家争着去做香港电影、台湾电影的展映,两个世界从此连接起来了,逐渐达到现在的同时同步。尤其是这种同步是双向的,因为另一边的亚洲,以及随之而来的非洲、拉丁美洲导演也产生了将自己电影投向欧洲电影节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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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姆·巴隆(Jérome Baron)

迷影网:东西方的互通有无变得自动化和自主化,曾经作为搭建关系之桥梁的南特三大洲电影节该如何重新再发光?

杰拉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重新定位。某种程度上,放弃之前的荣耀所带来的过度野心,将姿态放低,聪明地选片,选聪明的片,通过选片人的眼光将电影节重新带回到一个新的认同标准。让一些也许在其它电影节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电影推向人们的第一视线,因为当下的问题就是,电影太多了,电影节的选片往往更偏重于量大而非质优,因此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让一部好电影淹没在影海之中。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选片人的工作仍然是有很大空间的,比如为了构成南特三大洲各个单元的策展,它不仅包括竞赛单元,也包括展映以及回顾展单元,我每年仍是要看五百至八百部电影。同另外两位选片人协作,我们试图在这些电影中进行发掘。

迷影网:即使如此,也不得不说一个事实,那就是比如今年的竞赛单元,其实大部分电影都已经率先在其它欧洲电影节上亮相过……

杰拉姆:是的,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其中却也有一些我认为并没有在这些电影节上得到应有的褒奖或者关注,我将它们纳入到南特的选片之中就是为了进行某种程度上的“纠偏”;反过来说,这几年主竞赛电影一般都在七部到十部之间;我完全可以将它们扩展到十二至十三部,每年其实都可以,但我往往也都避免那些在其它电影节上获得了足够褒奖的影片,即使它们的质量也都足够优秀。我觉得我们不必要担心这一点,只要选择好的电影就可以了,毕竟我们处在当下这样一个社会,媒体化越发达,与好作品擦身而过的机会几率反而越大。

迷影网:南特三大洲与中国亦是特殊且紧密,从创建开始,电影节就开始支持中国电影,远在其在国际电影节占据一角,成为某种程度的“流行”之前。在近些年中,这种关系当然也持续着,比如王兵再或去年的毕赣,都得到了金气球奖,但我总感觉似乎与之前也有些变化,对于中国当下的电影你是怎么看的?

杰拉姆:近十几年来,中国的社会经历了一场可以称得上“彻底”的变革。我一直认为电影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尤其是一种拷问、表达社会意识及其变革的艺术形式,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可比拟的优势。比如我们现在回看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意大利电影或者五六十年代的日本电影,就会清晰地看出来这种在社会结构演变期间电影所能承担的特殊的记录功能。我认为这就是当下中国电影正在面临的事情,尽管每个国家面临的情况不同,或者自由表达、记录的可能性也不同,但是不能否认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正在发生的事实。南特记录了几乎从七十年代末以来每一个时代的中国电影,如此持之以恒地对此进行展示,我很以此为傲。但是具体说到自我任电影节总监以来的感受,就是数码技术的出现大大地方便且激发了中国导演进行这种对于记忆进行记录保存的冲动。以王兵的《铁西区》(2002)为始。但是也的确出现了一种趋势,那就是仿照这种风格进行创作的“模仿”电影。这种现象极其普遍,不只是中国,也不只是在纪录片这个领域。

迷影网:还有另一个趋势就是越来越多的所谓“电影节电影”,从称谓上来说我虽然反对这个名词本身,但是的确可以用之来包揽一些其实并不入格的作品。当然这个现象也不是仅在中国发生。

杰拉姆:当然不是,我把这种现象成为“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症候群”。有时候看这样的电影真的很让人生恶,尤其是在选片期间,因为也许会大量碰到这样的电影。他们在纪录片和剧情片之间游走,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形式上的欲望却欠缺内容上的力量;主意为先,观点先行,有时候把观点突在太前面以至于观众很快就有了厌倦感,到电影结束,观众反而会觉得自己其实比创作者更聪明。

迷影网:你认为电影是一种大众艺术?

杰拉姆:我坚定的如此认为,而且这是当初它吸引我的原因。我认为电影的可贵之处也恰恰在此,不一定所有人都看书,不一定所有人都听音乐,但电影所有人都可以看。这是我们可以共同感受的艺术。当然,我同时也反对那种精心计算、预先设计好的情感“陷阱”式的电影,它们更像是一种技术秀,比如斯皮尔伯格的电影。

南特的杰拉姆(Jérome de Nantes)

迷影网:既然说到此,也让我们谈一下你的影迷经历吧,这反而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我们之前聊过,我知道你是好莱坞经典时期的爱好者,福特(John Ford)、霍克斯(Howard Hawks)、沃尔什(Raoul Walsh)……

杰拉姆:就像大部分影迷一样,我从很小就开始看电影。曾有也有过一段时间犹豫过自己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创作者,后来亲自去看了一些片场之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真是会让我感觉无聊的事情,冗长地准备以及由此带来的那种氛围,都让我觉得不适。我更喜欢的还是欣赏电影,与它直面。

迷影网:你这一代的影迷与之前的那一两代有个很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电视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作用。

杰拉姆:是的,从八九岁开始,大部分的电影其实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时候我一周只被允许有两天晚上看电视,我看了大量的西部片和歌舞片。比如十岁的时候,我可能在电视上看了三四遍《龙国香车》(The Band Wagon,1953);《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1952)看了多少遍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迷影网:你还和我说过关于福特的趣事。

杰拉姆:那也是我还是孩子时候的事,我很长时间都以为电影中的这个福特就是那个制造汽车的福特,因此看到字幕上那个“导演:约翰•福特”的时候我根本不会多想,只是后来感到只要见到这几个字出现,电影就一定不会差……

迷影网: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讲过类似的事情,反正是看到福特的名字就去看,是不会错的。

杰拉姆:是一种品牌上的承诺。有一些福特的作品成为了我的基石电影:《黄巾骑兵队》(She Wore a Yellow Ribbon,1949)、《侠骨柔情》(My Darling Clementine,1946)…等等。后来就开始更多地到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可能大概一年要看四百多部……

迷影网:对于这个时期的电影如此珍视,你是如何看待后来的所谓“新好莱坞”的一众电影的?

杰拉姆: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说,那是一个没有到达我们期待的许诺。当然这其中不乏好的电影和优秀的导演,但是如果要与之前相比,差的还是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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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姆·巴隆(Jérome Baron)

迷影网:说一说你与南特三大洲的关系吧,你也是土生土长南特人,电影节与南特这座城市也互相为荣。

杰拉姆:是的,我是土生土长的南特人,在成为艺术总监之前的几年,我就已经参与这个电影节的选片、策展了。至于以观众身份参与电影节,那更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开始了,因此我对这个电影节充满了难以表达的感情。如果还有一点我现在想到了能够补充对你刚才问题的回答的话,那就是三大洲是一个很小的电影节,它的预算极其有限,尤其在我开始接手电影节之时,它已经负债累累了。

迷影网:也是在南特,你对电影的热情开始产生。地缘往往与我们对电影的产生并无多大干系,但我相信,对于南特人来说,并不一定如此。

杰拉姆:论起我对于电影的记忆的话,那一定先是南特的电影院,包括地区的影视资料馆,因为我的第一次电影“触电”就是在那里: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带我去那里看了阿岚·雷乃(Alain Resnais)的《全世界的记忆》(Toute la mémoire du monde,1956),当时的震动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一直以为它是一部科幻片!电影的魅力即是如此。到后来我大量地在影院里看西部片,并爱上了美国电影。刚才提及的从十五岁开始就成为南特三大洲的忠实观众也让我一直受益匪浅。

迷影网:以及作为南特人,你从小一定就生活在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阴影”下……

杰拉姆:当然,我们从小就以这位出生在南特的导演为荣,他的电影也多有拍摄我们的城市,比如《罗拉》(Lola,1961)等等都有在南特拍摄。

迷影网:德米不仅在影像上呈现南特,他的几部在南特取景的电影,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反映了南特的,怎么说呢,城市的气质?

杰拉姆:这个很难用一个词来总结,这么说吧,我觉得关于某一个城市的电影,尤其是对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来说,仅仅看到自己的城市被如实的展现出来,并不是多么高明的事情。可贵的地方在于他们作为导演能用作品改变你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固有印象,或者说改变你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罗拉》和《城里的房间》(Une chambre en ville,1982)才得以成为极其优秀的作品。这也是我自己认为的关于南特最好的电影。

迷影网:在获得电影的硕士学位之后,你还去了葡萄牙里斯本继续自己的博士学业,我知道你无论对这个国家/城市,还是对葡萄牙电影,都有着特殊的感情。今年的电影节中也有关于葡萄牙与殖民地电影的相关策展。

杰拉姆:我觉得葡萄牙电影是整个欧洲电影中最特别的一个存在,它很小,又很有活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电影与自己的文化,尤其是文化传统的关系之密切,确实是有些特别的存在。我在1995年到1998年待在里斯本,因为电影,因为这个城市,也因为一个女人…但是在我准备论文的期间,通过与葡萄牙导演的相识,更让我体会到他们电影的妙处。

迷影网:葡萄牙电影在世界,甚至在欧洲都不是一个强势的存在,但他们的确也有很多好的作品,以及伟大的导演,奥利维拉(Manoel de Oliveira)、蒙泰罗(João César Monteiro)……

杰拉姆:奥利维拉和蒙泰罗这两位导演我差不多同时发现的,但都是我还在法国的时候,也大概是因为这两位导演激发了我对葡萄牙电影的兴趣。然后还有若昂·伯特洛(João Botelho),他有两部电影我认为是当代电影中的杰作,《葡萄牙式再见》(Um Adeus Português,1986)和《Conversa Acabada》(1982)。

迷影网:他今年拍摄的献给奥利维拉的纪录片《O Cinema, Manoel de Oliveira e Eu 》也是很不错的电影,继续着你刚说的这后一部中的剧情与虚构……

杰拉姆:这也是我一直感兴趣的地方,那就是在剧情片中寻找记录、或者用剧情的方式讨论真实。

迷影网:除了这几位导演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特别喜欢的葡萄牙导演?或者你在那个时候发现的……

杰拉姆:我还可以说有José Álvaro Morais和安东尼奥·雷斯(António Reis),他们的作品当时都让我非常地眼前一亮,后者的作品值得我们现在重新去发掘,已经很少有人再放映了。《特拉蒙提斯》(Trás-os-Montes,1976)是一部杰作。还有费尔南多·洛佩斯(Fernando Lopes)六七十年代的作品以及 阿尔贝托•西赛斯•圣多斯(Alberto Seixas Santos)的作品都会给你很大的惊喜。尤其是当你看过这些电影之后,便会惊叹这是一个庞大的电影世界,完全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尤其是对照这个国家地理上的大小。

迷影网:让我们回到南特,对于三大洲电影节的未来,有什么展望或者希望?

杰拉姆:首先我们会意志坚定地持续做下去,并希望越来越好,比如我希望能扩大一些预算,增加一些电影节工作的人手。

迷影网:电影节的核心成员现在有多少?

杰拉姆:我们其实只有三个人()……你看,我说的,你都难以想象我们是如此之小。对于我们三个人来说,完成这些工作毕竟还是很吃力,有时候甚至达到了极限。未来的话,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内电影节可以进行一些书籍和DVD的出版工作,那种充满了影迷精神的出版物,以便和电影节呼应。

注释:
[1]我们在西方绘画中看到杰拉姆的形象,多数都是在潜心研究,并且家中有各种收藏与动物,像是狮子,颇有隐喻了知识带来的勇气,足以震慑猛兽的意思。

Muyan

常驻法国的影评人,联系邮箱:wangmuyan1117@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