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莱昂纳德·科恩:路的尽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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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科恩先生去世的消息时,一度以为是假消息。

在突然的噩耗面前,大概所有人都会本能地拒绝接受现实。

但消息很快被证实。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当地时间2016年11月7日,在82岁的年纪,在新专辑”You Want It Darker“问世后不久,永远地离开了。

在这样的时刻企图用文字来记录,远远高于文字的情愫是一项艰巨的、几乎违背本能的任务。科恩先生或许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毕竟,他离开的这个世界——一个种族主义者、性别主义者、白人至上主义者、一个智慧和道德的反义词,刚刚接手了唯一的超级大国。

几个月前,科恩先生曾经的缪斯,他的 Bird On The WireHey, That’s No Way To Say Goodbye 的创作源泉,他的 So Long, Marianne 中的玛丽安·伊伦(Marianne Ihlen)已先他一步离世。科恩先生在听闻她病危之后给远在挪威的玛丽安去信一封,用他特有的感性和柔情写道:

Well Marianne, it’s come to this time when we are really so old and our bodies are falling apart and I think I will follow you very soon. Know that I am so close behind you that if you stretch out your hand, I think you can reach mine.

And you know that I’ve always loved you for your beauty and your wisdom, but I don’t need to say anything more about that because you know all about that. But now, I just want to wish you a very good journey. Goodbye old friend. Endless love, see you down the road.

「 玛丽安,我们终究还是变老了,我们的身体支离破碎,而我知道我将很快随你而去。我如此地紧跟着你,你只要伸出你的手臂就可以触碰到我的。

我一直深爱着你的美丽和才智,这你是知道的,我不用说更多了。但现在,我只想祝你一路顺利。再见了老朋友,带着对你无止境的爱,在路的尽头再会。」

玛丽安·伊伦和莱昂纳德·科恩
玛丽安·伊伦和莱昂纳德·科恩

在这里,在超过半个世纪的高山流水之后,似乎已经超脱于尘世而获得先知神力的科恩先生预测了自己的命运,面对曾经的伴侣即将撒骨扬尘,面对同样召唤着自己的死亡,他泰然,他诚恳,他真挚,他情意绵绵。他说他即将追随玛丽安而去,他祝福她在新的旅程一路顺利。他说,老朋友再见,下一段旅程再见。

两天后,玛丽安最后一次睡去,她的亲朋们最后一次给她关上房门,轻轻地对着房间细语:So long, Marianne.

她再也没有醒来。

曾经在洛杉矶东郊的“秃山”(Mt. Baldy)上跟随日本禅师打坐念经三年之久的科恩先生,在这个他早已洞穿的人世间大概永远都是对的,包括对自己的生命的裁判。但这个世界显然没有准备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转动。

2009年世界巡演时,他在西班牙瓦伦西亚的舞台上突然晕倒,但很快又如期的在75岁生日当天出现在巴塞罗那的观众面前,并不久后前往美利坚。在那里,在圣路易斯,在威严凛然的福克斯剧院(Fox Theatre),一个中国的毛头青年正翘首期盼着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遇。他在几年前偶然接触到他的音乐,然后无可救药的被俘虏。

莱昂纳德·科恩
莱昂纳德·科恩

在75岁的高龄,如摇滚乐队般巡演,人们仍然感叹他的旺盛精力,感叹音乐给他带来的不懈的活力,感叹他的吉普赛灵魂依然光芒四射。似乎,他的肉体已然超越了凡俗的法则,不再受制于时间的任何酷刑。

但显然,在死神面前,我们都太天真了。

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十月份发布的一篇关于科恩先生的长篇里,他说到:

I don’t think I’ll be able to finish those songs. Maybe, who knows? And maybe I’ll get a second wind, I don’t know. But I don’t dare attach myself to a spiritual strategy. I don’t dare do that. I’ve got some work to do. Take care of business. I am ready to die. I hope it’s not too uncomfortable. That’s about it for me.

「 我可能完成不了这些歌了。也许可以,谁知道呢?说不准我会迎来第二春。但我不敢依恋精神的超脱。那让我恐惧。我还有些工作要做,要完成。面对死亡我已经准备好了,希望它不会太难受。对我来说就这些了。」

在新专辑”You Want It Darker“的同名单曲里,他唱到:

Hineni Hineni
I’m ready my Lord.

Hineni是希伯来语的“我在这里”。圣经里记载,为了考验亚拉伯罕对自己的忠诚,上帝命令他将心爱的儿子以撒献为潘祭。就在亚拉伯罕将儿子捆绑在柴火堆上,挥刀砍向以撒的时候,上帝的使者突然出现在天上呼叫他的名字,亚拉伯罕说,”Hineni”。

这位82岁的老者已经准备好面对上帝,面对自己的终极审判。在洛杉矶的家中,他静静地等待指针的停摆,如同等待着和一位老友的相会。

他的离世,以及蜂拥而至的各种响亮的名字对他的悼念,再一次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公众的眼前。然而在他半个世纪之久的音乐和文学创作生涯里,这样的关注度并没有一直伴随着他。由于对每首单曲都精心打磨,以及绞尽脑汁地雕琢每一句歌词,科恩先生从来谈不上是高产的音乐人。直到专辑”I’m Your Man”在1988年问世,他独特的深情、阴郁和自嘲式幽默才开始成为乐迷口中的热门话题之一,特别是在有着厚重历史的欧洲,他的诗歌开始受到广泛的关注。

然而这样的热度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专辑”The Future“发行后的次年,即1993年,在犹太教会堂长大的科恩先生终于屈服于他的虔诚,走进洛杉矶郊外的深山里研习临济禅宗(Rinzai Zen Buddism),一待就是三年。

1996年,他正式受戒成僧,然而伴其终身的抑郁症还纠缠着他。1999年,他又来到印度孟买,学习吠檀多不二论。不到一年,他的抑郁症难以解释地消失了。他回到了北美。而他的下一张专辑是2001年发行的”Ten New Songs“,在加拿大和欧洲都很卖座。他的音乐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流行文化中,莱昂纳德·科恩这个名字开始被更多的谈起,沉积在他过去三十多年作品上的尘土,终于被扫弹干净。历史终于在多年的滞后之后,开始正视他的才华,他的不倦,他的空前和几乎毋庸置疑的绝后。

莱昂纳德·科恩
莱昂纳德·科恩

不过就在他功成名就,开始展望退休后的归隐生活时,2004年,前情人兼经纪人凯丽·林奇(Kelley Lynch)却和他银行账户上的500万美元一起一夜蒸发。冗长的法律诉讼之后,他被判与900万美元的赔偿。但他却从来没有见到它们。

70岁已过的科恩先生开始计划之后横跨五年之久的世界巡演。380场演出之后,他回到了家。

在新的纪录片问世之前,2005年的《里昂纳德科恩:我是你的男人》(Leonard Cohen:I’m Your Man,2005)可能是现今对科恩先生的最美致敬。在电影里,波诺(Bono),尼克·凯夫(Nick Cave),洛福斯·温莱特(Rufus Wainwright)等纷纷不吝惜地献上对他的赞颂,并演绎了他几乎不可计数的名曲中的冰山一角,从 I’m Your ManSuzanne,从 Everybody KnowsChelsea Hotel #2,从 HallelujahTower of Song.

而在罗伯特·奥特曼(Robert Altman)的《花村》(McCabe & Mrs. Miller,1971)里,在《我有话要说》(Pump Up The Volume,1990)里,在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的《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1994)里,在数不清且与日俱增的流行文化作品名单里,科恩先生的音乐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们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可以在任何的场景中强化故事的意境。

在2012年阴雨蒙蒙的一天,那个当年去圣路易斯朝圣科恩先生的中国男孩来到了位于纽约的切尔西旅馆(Chelsea Hotel),这座跨越了三个世纪的酒店是西方现当代文化的重要坐标。

几乎半个世纪前,彼时默默无闻的科恩先生在那里邂逅了詹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并疯狂地爱上了60年代的美国蓝调女王。他之后创作了Chelsea Hotel #2,毫无保留地将他们的故事写了进去。

切尔西旅馆
切尔西旅馆

酒店在2012年正经历翻修,大堂的看守告知中国男孩,惯例的参观环节已经关闭,偌大的建筑现在空无一人。大堂的沙发里有两位中年人正交流着什么,中国男孩在他们对面坐下来,戴上耳机,闭上双眼,仪式般地任凭 Chelsea Hotel #2 充满他的所有维度。

莱昂纳德·科恩 纪念碑
莱昂纳德·科恩 纪念碑

现在科恩先生走了,那些功名利禄,摇滚名人堂,各种文学奖和音乐奖,在他的名字前面已没有任何意义。在蒙特利尔的墓地里,他和他的父母,祖父母等亲人一起静静地沉睡,就像他生前一样,对尘世的喧嚣无动于衷。

Now I greet you from the other side
Of sorrow and despair
With a love so vast and shattered
It will reach you everywhere

潜行者

影迷,乐迷,Larry David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