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肉身的轻盈,灵魂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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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创作者如王兵,可以对着一个老人拍上几小时,再有赫尔佐格,他会还原真实情境,亲自上阵。而在文德斯这边,如果对《皮娜》了解无多,光是那一系列舞蹈作品,电影确实会制造不小的理解障碍。诚实的说,在观看《皮娜》之前,我对现代舞蹈了解无多。相反,我对文德斯及其作品的了解要远多于皮娜。这就制造了一种无奈,观影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矛盾分裂。到底是应该关注电影技巧,还是感受舞蹈本身?看完《皮娜》至今,这个问题始终困扰了我。
  
  之所以选择3D方式去呈现,文德斯的用意很简单,那就是制造接近身临其境的现场感,里头可以包括剧场、露天舞台以及天然外景。如果只是针对第一项,那很多人会特别困惑。既然只是要制造一个银幕上的“剧场”,那么,文德斯为何不直接号召大家去剧院,去支持皮娜的剧团。好在,《皮娜》里出现了更为复杂的环境场地,这是再精致的舞台设计也无法做到的,3D也算得偿所愿。
  
皮娜的爱情与伤痛
  
  除了朋友同事的访谈,电影主要由皮娜的舞蹈创作组成。按照年份顺序,《皮娜》挑选了开场的《春之祭》,一片泥土,一块红布,上面是一群袒露的舞者,他们表达着自己的欢喜、惊恐和脆弱;中间的《穆勒咖啡馆》,阿莫多瓦的《对她说》已经有过展示,椅子、转门、嗜睡的女儿、瘦骨嶙峋的皮娜;结尾的《月圆》,独舞、巨大的岩石、大雨从天而降,感情澎湃。片中,这三部作品得到了充分展示,另外还有穿插《交际场》、《呼吸》等众多作品片段,几乎可以说令人眼花缭乱。
  
  很难去描述这些作品的情感内核,因为即便有一大段文字介绍,你也需要通过现场观看,让自己和演员、作品达成沟通,进行情感的互动。况且,由于现代舞蹈的特性,皮娜的舞蹈剧场显然不会去表现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他们的主人公是抽象的男人和女人,是广义的人类群体。在我看来,多数皮娜的舞蹈都包含了Love and Bruises,爱与伤,由男女爱情所引发的痛苦。那可以是忧伤,是不眠,是绝望的抽搐,比如《穆勒咖啡馆》。然后还有暴力、欢喜以及幽默,由于现代舞蹈追求灵与肉的结合,即舞者最好能完全忠于自己的感受,表现灵魂里的东西。所以,当肢体动作变得激烈,皮娜又加入了重复,相同的人物、重复的行为,进而制造出震撼的效果,引导或者强迫舞者和观众一同思考。
  
  《春之祭》的不安,《穆勒咖啡馆》的伤感,《交际场》的纷乱和怪现状,再到压轴狂欢的《月圆》,电影截取了舞蹈的精华部分,在短时间内,追求最大化的冲击。如果对皮娜有所了解,那么它会是一场盛宴。如果一无所知,那也没关系,正如人与人之间的邂逅,其实都是偶然与巧合。你可以去试着理解皮娜,感受舞蹈。皮娜相信舞蹈的力量是来自灵魂,而不是要多高超的技艺。剧团里固然有俊男美女,但更多的是接近于普通人,并没有定下一个万中选一的高标准。借助新老两版本的《交际场》,我们能更好地理解皮娜眼中的舞蹈。她推出一个老人版,舞者的年纪都在五六十岁,然后是一个青春版,舞者的年龄大约在十四五岁。皮娜对他们没什么特别要求,只需要一定的舞蹈基础,然后就可以登台表演了。这的确制造了一种感觉,人人都可以跳舞,可以表演上佳的舞蹈作品。
  
  皮娜的舞蹈观念还表现在舞台布景上,她很少会中规中矩,舞台总是破碎的,被某种加入的东西所打破。像《春之祭》的泥土、《穆勒咖啡馆》里的凌乱桌椅、《月圆》里的水和岩石。这些外部因素会让观众感到新奇,进而产生诡异的体验,他们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真实时空。
  
  除了巡回演出,皮娜暴露在公众视线面前的机会并不多。这也是很多人的疑问,为何在《皮娜》里,反而不大看得着皮娜。一方面这与她个人习好有关,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的私人生活,就好像,她的生活就应该全部是舞蹈一样。舞蹈是她最好的爱人,其他都退居其次。另一方面,从不被接受到拥有一块阵地,现代舞蹈经历了一条坎坷之路,皮娜也曾遭遇过咒骂和口水。过往经历也让皮娜更潜心于创作,去追去完美和自我超越。
  
  
  文德斯的如影随形
  
  影片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没有追忆生平,更没有刻意去交代创作动机。皮娜出现在了巨大海报上,她好像消失不见了。于是,文德斯开始寻找皮娜,就像《寻找小津》。如果一一去阐释皮娜作品的主题动机,那么文德斯估计要拍上十几个小时。而关于皮娜舞蹈作品的纯粹纪录,先前也早已有过。文德斯做的就是一次集中展示,面向了解和不了解皮娜的观众,展示她的舞蹈魅力。只不过,他把对象框在了与皮娜有紧密联系的人身上。
  
  在《寻找小津》时代,除了受访人,文德斯还描绘了一幅有趣的东京画。影片保持了他在路上旅行的体验,充满了东方风情。而在《皮娜》,这一部分生活内容被抽去,公路旅行被引为舞蹈灵魂的游荡,就像一言难尽的现代舞蹈。可能考虑观众对剧场的束缚有所顾忌,皮娜的舞者还出现在了城市街景当中,此外还有树林、草地和高山。他们穿越了山山水水,略显抽象。
  
  时间永远是一个微妙的东西,就像它带走了皮娜。当许多人感动于街头舞者的旁若无物,面对时间的流逝,其实在《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时代,伍珀塔尔标志的悬空列车就已经出现在文德斯的镜头里。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文德斯也暴露了他的摄影爱好。每一张照片的背后,它到底有着什么故事——就像在皮娜的黑白照片和简单影像背后,她到底去了哪里。
  
  在《皮娜》里,里头并没有普通人去追忆皮娜。来自剧团的叙述者性别不同,肤色、语言也不同。他们安静地坐着,让文德斯摆拍,特写镜头捕捉到了他们的表情变化,然后画外音响起。文德斯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意思很明白。舞蹈无国界,舞者也不需要言语。这些人无惧大特写,没有对话旁白,他们只需要肢体说话,用肢体的能量来证明舞蹈的价值意义。舞蹈可以存在于灵魂之间,作为连通生者与逝者的精神纽带。至于信念和能量源自何处,那显然只能是皮娜,她就在他们彼此之间。追忆起与皮娜在一起的时光,皮娜好像就在他们身边。
  
  与受访人的简单言语相比,他们的作品更具说服力。在电影里,文德斯选择用皮娜的舞蹈作品去表现皮娜本人,而不是死板的自传谱写。这一次,舞者是对着摄像机表演,或者也可以说,摄像机解放了舞者。毕竟与人眼相比,摄像机有着更为惊人的表现力,比如看得更远,可以定格,可以倒放。在《皮娜》里,很多时候,摄像机就跟着舞者,流畅地移动着。也有演员冲着镜头跑来,这就是一览无遗的展示。我们可以把文德斯的镜头理念理解为影子,依附在了演员的形体身上。
  
  
  3D技术的余虑
  
  如果把3D想象为崭新的技术,那其实是大错特错。3D技术早在几十年前就问世了,有些劣质的恐怖片最喜欢玩这一套。玩的还就是一个分层,人物在前面,背景在后面。如果文德斯只打算进行现代舞蹈的扫盲,那么2D的《皮娜》一样可以做到,就像在电脑上看预告片那样。有些人就更加直接,《皮娜》的所有精华就在预告片里头,而在电影里,它被分割为碎片,有意去制造所谓的张力和表现力。
  
  《皮娜》用3D拍摄再造了舞台,舞台有如构建在观众眼前。要知道在剧场里,演员的肢体表现是重心,而在电影里,表情也可以捕捉得到。这在剧场里用肉眼就做不到,除非是多媒体互动呈现。跟话剧、舞台剧等形式一样,舞蹈也是面对观众的舞台艺术,它只敞开一面。然而《皮娜》打破了这个概念,摄像机也可以跑到舞台上面去,贴到演员身边,灵活自如。
  
  在打破空间概念上,3D技术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舞台之外有露天的人造舞台,另外还有自然舞台,没有任何的摆设。尽管在舞台搭设、道具使用以及舞蹈编排上,文德斯的作用为零。他只需要对素材进行删减,然后寻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发挥空间,那里有城市的街头一角,还有不时出现的列车。当三部分内容交互呈现,观众可以进一步感受到3D镜头下的舞蹈魅力。
  
  但无论3D技术再怎么逼真,摘去眼镜,观众看到的还是叠影。如果要选择最适合的方式去感受皮娜的舞蹈,那观众为何不回到剧场里头。进电影院去感受舞蹈的魅力,这听起来始终是个荒谬的推论,与打开电视看电影等行为无异。换句话说,《皮娜》所有的优点都是来自现代舞蹈,文德斯的作用不大。在镜头后面,文德斯选择了隐藏自己,让皮娜的作品去说明皮娜。看它是什么,她就是什么。
  
  如此看来,《皮娜》就好像不再是纯粹的电影,我坚信电影可以接着拍上几小时,也可以分成短片,放在艺术场馆里循环放映。可能皮娜走得有些意外,对文德斯的创作造成了不小影响。如果皮娜还在,可以想见电影会呈现另一种形式。我们没有看到文德斯对《皮娜》发表什么看法,至少不如他对小津的好奇和思索。造成这种局面可能有一点原因,电影开拍没多久,皮娜就去世了。这部电影的初衷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众人悼念追忆的形式,而不是一名优秀的作者,他经过时间沉淀,寻找到了最合适的方式去表现纪录。
  
  好在对我来说,《皮娜》可以是失重,可以是狂欢,可以是演员透过身体传达出来的喜悦和忧伤,也可以是力量乃至是形体美本身。至于拥有优雅气质的皮娜本人,电影好像有意去回避,所以,看得见她或者看不见她,她的舞蹈又是什么,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感受到不一样的舞蹈力量,感受到皮娜的舞蹈灵魂。

【原载于城市画报283期】

【作者简介】:
木卫二:自由影评人。2007年开始从事电影评论写作,迄今已在《南方都市报》等几十余家平媒发表文章数千篇,共计百余万字。担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参与编著:《华语电影2008-2009》。

木卫二

专栏作家,影评人。《南方都市报》、《城市画报》等媒体供稿。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华语青年影像论坛选片人。参与编著《华语电影》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