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马孔多》导演苏达贝•莫特塞访谈

Sudabeh Mortezai|来自网络
Sudabeh Mortezai|来自网络

你的影片《马孔多》是以一个非常特殊的地点命名的,那是一片位于维也纳市郊的居住区。你能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它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够深深吸引你。

我是偶然发现马孔多的。我之前听说维也纳市郊有一片自上世纪50年代起就供难民居住的区域,这篇区域的发展就像一棵树木不断增长的年轮一样折射着过去几十年中发生过的战事。

那里有一座可以追溯到君主制时期的堡垒,上世纪50年代从匈牙利涌入的第一批难民起,人们就逐步将它加以改建。

随后,来自捷克斯洛伐克、智利、越南和其他国家的难民纷纷来此寻求庇护。马孔多这个名字来自于居住在那里的拉丁美洲难民。自那以后,一些人留了下来,新楼不断增加。现在来自20多个国家的大约2000人共同生活在那里,这些人全都逃离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而新近的移民则多数来自车臣、索马里和阿富汗,这一点也反映着近几年来难民的来源。

你是如何接触当地居民的?

我拍摄纪录片的经验让我善于坦诚地与人交流。人们能感觉到我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们的处境的,这有利于就发展我与居民个人的关系。

你起初是想要拍一部纪录片吗?

并不是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想拍一部模糊剧情片和纪录片界限的影片。

我不想让影片中的人们去讲述他们逃离的经过。那样做很容易让影片染上一层窥探他人隐私的色彩。有人会想“啊哈!真刺激,他们的故事真可怕!。”反之,我想要发掘一些不同的、发自内在的东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和这些人们一起工作,用他们真实的经历来创造一个根植于真实世界但更有冲击力的故事。

我觉得虚构的成分更容易让人在摄影机前放开手脚。这种和真实只见的差距反而会让他们在无意间流露出更多内在的东西。

我不想拍一个传统的难民故事。我更愿意选取一个内部的视角来反击“一体化”的论调。“一体化”的争论就关于这些人,但他们却从来没有参与其中,这些活生生的人通常只是被当作一个论题或者亟待解决的问题来对待。在媒体报道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那些置身事外的人的观点。而我对当事者的观点更有兴趣。因为毕竟我自己也是这个过程的亲历者。

你是12岁时从德黑兰到维也纳来的。。

没错,尽管我们一家可能并不是由于政治原因而离开(伊朗)的。但是我从那段经历中了解到一个敏感脆弱的孩子突然被置于一种崭新的文化中并要挣扎立足的感受。“到达”并不像说得那么容易,你的身体已经踏上了另一片土地的时候,而你的情感却迟迟跟不上。

你个人的童年记忆是让你决定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讲述《马孔多》故事的原因吗?

完全正确。童年是如此至关重要的时期,在这个阶段,孩子面前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我来奥地利时已经会说德语了,因此我当年并没有遇到当一个人新到一个国家时通常会遭遇的诸多“融入困境”。不过尽管如此,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仍然感到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当然,对于那些来自于完全不同的社会阶层并且不会说德语的家庭的孩子们来说,这种感受自然愈发强烈。

我对很多移民或者难民家庭的孩子们会面临的另一个问题也很感兴趣,那就是:被迫太快长大。他们通常比受到更大心理冲击的 父母更快地掌握所在国的语言,并且充当起中间人的角色。这是成长的契机,但也导致他们不得不过早肩负起太多的责任。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心理学家称这种现象为“亲职化”。

扮演Ramasan的男孩是不是本身也是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呢?

他并不是角色的原型。故事素材都来源于我拍的纪录片,但在影片中,我把人们经历并讲述给我的众多故事浓缩成了一个。我就这样写出了作为主角的这个孩子,然后再挑选演员,同样的流程也适用于主要的男性角色Isa和母亲Aminat的角色。这些角色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真实人物,但是扮演这些角色的人是为角色另选的非专业演员。

从始至终,我的作方式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这些角色都不要由专业演员来扮演。而是要让有过类似经历的普通人来还原这些角色。比如难民辅导员和社工的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就从事着同样的工作。还有一些小角色的创作灵感则直接来源于他们的扮演者。

我设想的马孔多是一个小村式的社区:你在那里选演员时,当地人有何反应?

非常令人兴奋,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在影片开拍很久之前我就在那里花了不少时间。我在那里为儿童和青少年办电影工作坊。实际上也是选角的准备工作。参加过的孩子们中有几个后来参演了电影 ,但是Ramasan的扮演者并不是其中之一。那里的成年居民则多持怀疑态度。他们经历过的政治迫害让他们对陌生人更加警惕。

当地居民的热心参与和加入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希望这部电影以及拍摄团队被看做外来者。我希望我们能和当地人合力制作这部电影。我希望那里的居民都能不同程度地参与影片的拍摄。比方说,影片中的一些演员、纪录片段中的很多临时演员都是当地居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当地人帮忙设计布景、为影片中的公寓的布置家具。而且,有别于通常电影拍摄的饮食供应,我们每天吃的就是当地几位来自车臣和索马里的妇女为我们做的伙食。我们想尽力保持彼此尊重,并想向他们传达我们是平等的。

你是怎么发现Ramasan的扮演者的?

显然主角会承载整个故事。这是一个要求很高的角色。我们绝对要找一个能在摄影机前鲜活地呈现角色的各个角度的孩子。

我们举行了常规的选角会,也在整个车臣社区搜索10到13岁的孩子。我们为他们设定了即兴表演的场景,这些场景的目的在于观察演员如何处理特定的情绪。但是我们有意避开了剧本里实际出现的场景。

Ramasan的扮演者并不住在马孔多地区而是和他的父母还有另外三个姐妹住在委员会住宅区。他11岁,刚上中学。一见面我被他难以置信的自信打动了。他坚韧、敏感、聪颖,完美地体现了这个角色的特质。

但是你并不会说车臣语,要评判像Ramasan这样的车臣演员的表演是不是很难?

这些孩子多数能说两种语言。他们的德语说得好极了。另外,如果你不懂某种语言,你会更关注身体语言和姿态,这其实是有好处的。在拍摄过程中我们有翻译,现场一个,剪辑室一个。他们能判断演员所说的听起来是否自然。

你的剧本是什么样的?对话是完整写出来的吗?

我的确有一个非常详细、包含对话内容的剧本,不过我也经常加入一些我在片场偶然听到的情景和话语。不过演员们从来没看过这个剧本无论是拍摄之前还是结束以后。我不想让他们机械地去重复这些提前背诵下来的对话。我希望他们自发地去表演。 。

那你是怎么让他们理解你的意图的?

我只给演员们描述一下故事的大致轮廓,这样就给自发的反应留出了很多空间。我们按年代顺序进行拍摄,演员们的情绪随着故事一起发展,反过来又促使故事继续下去。在拍摄时我们从不排练,我给演员讲解一下场景,接下来就让他们在摄影机前即兴发挥,并从第一次表演就开始拍摄。

一条通过的情况多吗?

非常多!而且当我们重拍时,我们从不试图去获得某种设想中的完美效果。相反,我们的目的在于最大程度地发掘即兴表演的可能行。而最后我们往往还是会舍弃之后重拍的其他几条。我的工作方式非常倚重直觉。纪录片制作的背景让我总是努力寻找最符合每个人个性的沟通方式。每个人都有特别的性格,要让他们的个性在表演中释放出来,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如果没有彩排,你怎么知道演员们彼此合拍呢?

这在选角时通过观看演员对简单的日常场景的即兴演绎就很容易判断。比方说,我们已经有了扮演母亲和Ramasan的最后人选名单时,我们就让他们即兴表演,以此来测试演员们之间的化学反映是否对头。但是我们仍然不用剧本里的场景。

身为女性,指导这个除了扮演母亲的女演员之外基本上全是男性的演员阵容算不算是一个挑战?

挺不容易的。车臣文化非常崇尚父权。男性的角色和父亲的形象极其重要:丈夫监控者妻子的名誉。不过很有意思,我作为发号施令的导演,还是得到了主要演员们的认可。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团队的一份子,为共同地目标而奋斗。不过,还是有几个临时演员不是很能接受拥有权威的导演是个女人。

《马孔多》讲述了一个正在变成的男子汉的男孩的故事。

对我而言,这是影片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即对理想主义的男子气概的质疑!Ramasan曾经把他的父亲理想化,但是最终随着影片的发展,他逐渐成熟、冲破了父亲的桎梏。他崇拜这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基本上只是通过别人的故事才知道他是位战斗英雄。后来他认识了Isa,他父亲的朋友,这个饱受战争伤害的男人不再符合他心中“战斗英雄”的光辉形象。Ramasan战胜了父亲形象对他符号化的支配。这是我想要表现的一个重点。

影片中有一幕发生在车臣清真寺里举行的礼拜五祷告会上。这种场合是禁止女性在场的。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在这个清真寺进行拍摄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想要非常真实的场景。伊斯兰宗教社团先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漂亮的清真寺,但是我就是想拍这个位于Brigitternau区的地下清真寺。Brigitternau是维也纳的一个蓝领聚居区,是现实中这些车臣男人会去的地方。为了获准在那里拍摄,我们费了不少口舌,演员们动用了他们所有的力量才让阿訇点头。这个场景没有任何舞台化的设计,电影里你看到的就是现实生活每周进行的样子。

但是作为女性,你被允许入内了么?

准备的时候他们允许我进去了,但是祈祷会进行过程中只有摄影和音效师被允许入内。我在外面。但这正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真实和虚构的界限仿佛消弭了,你无法再把他们区分开来。当然我始终清楚在一个具体的场景中自己想要什么,以满足电影总体的戏剧性。我使用纪录片的设定,并以由此激发的自发反应来讲述故事的另一面。影片中的还有这样两个例子。他们分别是一场有舞蹈有自助餐的车臣人的聚会,以及标题为“妈妈学德语”的一堂德语课。现实中维也纳的这种课程是什么样的,电影中就是什么样。

影片《马孔多》已经受邀参加柏林国际电影节的竞赛单元。你觉得这些关注会如何影响马孔多居民的生活?

这很难说。我们整个夏天都在那里拍摄,这件事就已经对当地居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果我们做出了一部充满敬意的影片,并能为争取男女地位平等做些什么,我会很高兴、我们都会为这个结果而骄傲。我指的是真正的每一个人,从演员到那几位承包了我们伙食的车臣和索马里妇女。所有这些都是如此的个人化和不拘成规。 我希望人们能感受到这一点,更希望当地居民也能这样看待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希望通过对电影的这些,我们能由内而外地激发出一些积极的东西。否则,你能想象那里的人们每天要承受多少压力。

采访时间:2014年1月17日


|译者:herman|校对:Runbedlam @迷影翻译
|编辑:赵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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