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与野兽:这部动画片才真正引领了歌舞类型的文艺复兴

1991年深秋,迪士尼影业继1989年《小美人鱼》(The Little Mermaid)轰动全球、重新将濒临裁撤的迪士尼长篇动画部门推上巅峰的影坛奇迹,再接再厉,推出法国童话故事改编的《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原本《小美人鱼》的灵魂人物——词曲搭档亚伦·孟肯(Alan Menken)和霍华·艾许曼(Howard Ashman)在后者病故、40岁英年早逝的情况下,仍旧将其创意、野心和穷功细致、浑然天成的艺术手腕,布满全片各处,使《美女与野兽》的整部电影有了极佳的音乐、歌曲基底,它的词作、它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画意诗情,承先而启后,不但接续了美国经典音乐剧血脉相传的美学思想,更启发无数后辈创作者,《小美人鱼》的加勒比海风味、《美女与野兽》田园乡居与繁华夜都市的情调,加上“艾、孟二氏”已经着手进行、揉合中东色彩、百老汇姿态,以及赌城艳秀豪华笑闹气派格局的《阿拉丁》(Aladdin,1992)。加总起来,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借由迪士尼、借由动画片,重新翻转沉寂了数十年的好莱坞歌舞类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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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动画原版《美女与野兽》剧照 | 来自网络

1991年9月底,纽约影展选映了一部非常特别的作品——其实就是《美女与野兽》。时间比它原定在11月中下旬美国感恩节档期还早了一个多月,而且选映的是“特别版”,标注着“work in progress”,也就是“半成品”的意思。这套“半成品”的《美女与野兽》动画,以部份成图、部份铅笔稿的画面结构,透过完整声带(配音、配唱、音乐及效果等均已完工)衬着连戏,这部特别版的《美女与野兽》在纽约影展激起疯狂的好评。尤其观众一路看着铅笔底稿的流畅叙事推展到〈Be Our Guest〉的段落突然出现色彩瑰丽的完成图,还有美不胜收的主题曲共舞段落,一连串的彩画镜头突然切回成为铅笔及电子运算草稿,现场观众惊呼连连,自行“脑补”着如果电子运算完成、如果色彩定位之后,那段由大吊灯顶上俯看大厅、垂落滑开再扬起、拉抬到落地窗外耀眼星空的场面,会有多么震慑人心!

特别版的《美女与野兽》成功征服了全美最刁钻自负、最眼高于顶的纽约影展贵宾,11月正式首映后,果然叫好叫座,而且迅速累积声望,在很短时间内就成为1991年最受瞩目的作品之一,后来果然一举入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成为影史第一部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动画长片。它的歌曲更是声势夺人,破天荒以三首入围的姿态:开场曲〈Belle〉、大型歌舞〈Be Our Guest〉,以及主题曲〈Beauty and the Beast,擒奖气势汹汹,最后在典礼上,三首歌曲套成组曲,〈Belle〉以百老汇歌舞剧的开场模式,带领观众进入那个神奇的童话世界,〈Be Our Guest〉有出色的场面调度和编舞安排,最后的主题曲,流行天王天后的演唱,交织进资深演员安琪拉·兰斯贝利(Angela Lansbury)的温暖咏叹,成为影迷心中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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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动画版〈Be Our Guest〉| 来自网络

重现极致洛可可

这次全新的2017年真人版《美女与野兽》,早在四、五年前便开始筹备;三位新生代演员的卡司组合——艾玛·沃特森(Emma Watson)、丹·史蒂文斯(Dan Stevens)、卢克·伊万斯(Luke Evans)新鲜又亮眼,迪士尼又斥下重本,以超高额的资金打造整部新版重拍,《芝加哥》(Chicago,20021)的剧作改编、《梦幻女郎》(Dreamgirls,2006)的电影导演比尔·康顿(Bill Condon)确定掌舵,也拍板敲定新版电影仍然将以动画歌舞片为本源,保留所有歌曲,由真人演出一部歌舞片。

连串消息发出之后,关于《美女与野兽》的话题就再没断过。2015年电影拍竣,2016年开始释出预告短片,疯狂的点击率不仅让业界瞠目结舌,连出品的迪士尼公司也无法相信《美女与野兽》竟有如此强烈的市场潜力。然而,让笔者一再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美女与野兽》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几段歌舞场面,迟迟未在接连而出的预告短片里看到,迪士尼反而一再主打流行演唱版的旧歌新歌,搭配溶进溶出、稍纵即逝的电影画面。曾经,笔者气得在社群媒体上大骂:“〈Be Our Guest〉、〈Gaston〉到哪去了?”、“野兽与美女共舞的主题曲到哪去了?”这次的新版制作有艾玛·汤普森(Emma Thompson)饰演的茶壶妈妈,有伊万·麦克格雷格(Ewan McGregor)饰演的烛台卢米埃,还有伊恩·麦克莱恩(Ian McKellen)饰演的时钟先生!这样的组合,影迷求之不得,怎会始终不见他们在预告影片中露面呢?

随着首映时间愈来愈近,笔者心里一凉——该不会电影其实拍得很难看吧?该不会因为电影本身不佳,因为〈Be Our Guest〉、主题曲等段落“见不得人”,所以只好拿这些流行歌段来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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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版〈Be Our Guest〉| 来自网络

但话说回来,整部电影的美术设计实在动人无比!不论是乡野的小村庄,是贝儿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屋、村外的森林……一年四季永远飘着雪的野狼国度气氛远胜动画版本,神秘城堡的空间层次亦在写实、浪漫、魔幻玄想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特别是诸多内景——洛可可风的细节点缀,蒙着朽烂尘布的吊灯、荒芜的大舞厅、残败的西厢房……在在让人眼界大开。光是这些设计的细节,本身就足以支撑一整部童话故事,特别是剧情发展到贝儿穿上黄色晚礼服,天花板上的玉叶金枝竟像舞蹈似地化为轻屑赍粉,徐徐舞落,宛如早期迪士尼动画《幻想曲》(Fantasia,1940)片中,随着柴可夫斯基乐声漫野狂飞的白雪精灵,丝丝缕缕,飘过厅堂,沾在贝儿的裙䙓,成为裙边的镂金缀绣。我们走进戏院观赏迪士尼电影,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美梦成真”的时刻吗?或许故事里的书呆子贝儿会因为野兽让她自由取阅整座图书馆里的藏书而开怀畅笑,但这丝丝缕缕的金绣,却是真正扣合《美女与野兽》女主人翁贝儿在对书本、知识、自由的向往之外,那一层朦胧暧昧、情窦初开的期待,一种“连剧中人自己都不知道”,却被观众完全看在眼里的恬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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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金缀绣 | 来自网络

关于表演的一些讨论

坦白说,看完2017年新版《美女与野兽》,笔者“意料之中”地没有被感动。特别在几个月的宣传期中,等不到重点歌舞、而从其他的蛛丝蚂迹里,“猜”到一些“颇为不妙”的景况,真正走进电影院,看到那些个“不妙”真正发生在银幕上……一点也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真要说失望,笔者对音乐部门极度失望,对导演和编舞部门极度失望,对剧本因为没有期待,反而看过也就算了。美术极优、服装尚可,摄影则不佳,构图平庸、流动性与稳定度都有所欠缺。

两个“失望”的部门,我们留在后面再谈,此处想先讨论的则是整部电影的“表演。

进入21世纪,歌舞片似乎已经重回世人的关注焦点,对于当代观众,“由演员本身亲自演唱片中歌曲”也已成为不必争辩的“必须项目”。然而有愈来愈多的电影明星,试图用自己薄弱的气息与吹弹可破的嗓音,在没有经过好好训练的前提之下,冒然踏进歌舞电影里的歌唱领域。其中能像艾玛·斯通(Emma Stone)、瑞恩·高斯林(Ryan Gosling)凭着本身的强大明星魅力,将气息不足的闷哼幻化成为角色的一部份,掌握住歌词深意与乐句的形状,迷倒全球观众——这样的例子,其实屈指可数。出身剧坛的安妮·海瑟薇(Anne Hathaway)、休·杰克曼
(Hugh Jackman)、帕特里克·威尔森(Patrick Wilson)等几位,能唱能演,他们尤其会运用自己的声音表演,将歌声、歌词、乐句、旋律和节奏,灵活运用,使之成为角色的一部份,成为角色内在世界的深掘与延伸。电影明星方面,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几年前技惊纽约剧坛,全城上下无不到处打听——到底他的声乐老师是谁!他连续几次以超高难度的音乐剧作品,征服百老汇的观众,我们也非常期待他能在电影银幕上开金口、亮金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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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雷德克里夫 |《一步登天》| 来自网络

《哈利波特》系列片集的丹尼尔·雷德克里夫(Daniel Radcliffe)在卸任以后,选了一条没有人敢走的路——他把自己丢进纽约舞台,在百老汇扛鼎领衔,主演大型经典歌舞剧《一步登天》(How to Succeed in Business without Really Trying)。虽然评价褒贬互见,但他的努力以及他掌握自己声带状况、肢体律动的稳定度,使很多人对这位年轻演员彻底刮目相看。更有甚者,他知道自己的群众魅力,于是立下心愿,要尽可能带领他的迷弟迷妹们踏入经典百老汇的世界,要尽可能把黄金年代的不朽作品,介绍给这群90后、00后的青年朋友

这次《美女与野兽》的艾玛·沃特森则是带着联合国荣誉特使的光环,以及她“21世纪新女性主义”的鲜明形象,走进迪士尼公主梦幻。在电影里,原本或许能因这样的巨大对比擦出火花,但不知是因为导演没有细细琢磨,或者因为演员本身能力有限,整个开场戏总让人感觉是一个21世纪的现代小女生,被安排穿上贝儿的蓝裙,闯进了迪士尼乐园的米奇大街,一边逛、一边唱,一边心里还嘀咕着“这歌怎么那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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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迪士尼乐园 | 来自网络

重看《哈利波特》片集,笔者发现几位年轻演员(或许因为缺乏扎实的表演训练,但又是经过重重筛选、气质逼人、拥有特定才华的表演者)有着共同的特性,他们往往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在需要面对CGI合成角色的空镜里,他们常常眼神空洞而动作过大过激,但当他们与老戏骨如玛吉·史密斯(Maggie Smith)、艾美达·斯丹顿(Imelda Staunton)、加里·奥德曼(Gary Oldman)、大卫·休里斯(David Thewlis)等等对起戏来,又活脱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鲜明人物,那份深刻的存在感,难以言喻。

对艾玛·沃特森来说,《美女与野兽》的开场无疑是场大失败。但随后她与饰演父亲的凯文·克莱因(Kevin Klein)一对上戏,那份父女情深的温柔就款款而生,还有她跟饰演野兽的丹·史蒂文斯也有几次颇值得回味的互动;但最可惜的还是她在赋予这个角色“21世纪少女新解”的同时,没能在导演或同侪演员的引导下,完成这个少女“爱做梦”的引伸和发扬,也因此导致这个角色都已经站在晚霞俯吻着的山岗顶上了,她的歌声、她的思想、她“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灵气,就是没能展翅飞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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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与美女 | 来自网络

说到丹·史蒂文斯,真是要为他痛心疾首高呼一声“可惜”!在新生代演员里,他是难得的古典小生人材。不但在电视荧幕上表现可圈可点,就连登上百老汇舞台演话剧,都有模有样,曾经跟杰西卡·查斯坦(Jessica Chastain)同台飙戏,颇受好评。然而此次在《美女与野兽》里,他的存在只剩下包裹在CGI动画杂毛里的眼睛,整个角色的表演——肢体的部份,被过于巨大的野兽身躯和服装造型给削弱,面部的细微悸动,则毁于演技不及格的动画师与动画技术之手。

说也奇怪,现在的观众宁可看这样的混血表演,却无法接受歌喉未臻理想的表演者,透过幕后代唱,或部份代唱、重新混音的方式(业界谓之为『sweeten the voice』),组构剧中人物的声音。由是,艾玛·沃特森在不明白如何运用歌声传达戏剧目的之前提下,以哼唱、K歌的方式,“哼”出她的开场曲、她在山野咏叹着的人生目标,也“哼”出她和野兽之间的情愫渐生;另一方面,丹·史蒂文斯的角色塑造,透过电子感应、透过层层胶模与化妆品、再透过动画技术,打了不知几折之后,被投射、放大在巨幅银幕之上。我们看的,就是这样的“美女”,这样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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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大牌配角 | 来自网络

更有甚者,能歌、能演的伊万·麦克格雷格、艾玛·汤普森等,温暖有致的表演也被贬摘、矮化成毫无面部表情、毫无活生生肢体律动的CGI角色,呆板生硬,华而不实,只剩他们的声音,还能让人追怀、“脑补”一下这些知名演员可能带来的卓越表演。

卢克·伊万斯的反派角色,虽然在新扩增的剧本里大幅减低了既有的诙谐、调皮,以及翻脸不认人的残暴潜质,总体来说,由他演来还算是称职适当。真正让人扼腕、让人嗤之以鼻的则是衣橱夫人和加斯顿的跟班来福这两个角色;他们分别由走红于百老汇舞台的奥黛莉·麦唐纳(Audra McDonald)与乔什·盖德(Josh Gad)出饰。前者出道约莫25年,前后累积了5座东尼奖最佳女演员(包括话剧类、音乐剧类,包括主角、配角)的荣衔,原本是一位响叮当的人物,可惜近10年来,她习惯性的过度作态、过度扭绕自己的声带,使得她给出的角色塑造和诠释总显得既脏且油,腻不可当,此次的衣橱夫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乔什·盖德饰演的来福一角,意外地成为此次新版电影争议的来源。导演几次公开表示,这次的来福将是迪士尼电影里首次正面描绘男同志角色云云,甚至,这样的诠释引来马来西亚电检制度出手,最后迪士尼方面拒绝修剪成片,宁可撤档,不让本片在马国公映。然而细看成品,来福的同志情愫——那根本不叫情愫!而是肮脏低劣的情色笑料,既无趣又无聊!少了他对主人加斯顿的“激烈仰慕”,整体叙事可能更能顺畅推进,酒馆里的〈Gaston〉歌舞也不会如此荒腔杂沓,莫名其妙。就算导演比尔·康顿坚持要当迪士尼影史第一人,让来福笨拙地侍奉、讨好加斯顿,维持“可爱、淘气”的整体基调,仍然可以保有隐隐存在,甚至昭然若揭的同志伏线,现在的处理,徒然将全片格调往下拉了一大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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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硬的同志线 | 来自网络

很难想像!奥黛莉·麦唐纳和乔什·盖德竟然是整部电影里表演最肮脏、角色诠释最不堪入目的两位。结尾大团圆的舞蹈场面,导演为他所至爱的同志来福预留美好的未来,倒也还未伤大局,硬要把主题曲的再现重唱交给百老汇天后、衣橱夫人奥黛莉·麦唐纳表演,已经让故事走向和角色分配丧失重心(假如衣橱夫人这么能『唱』,为何共舞场景还是茶壶妈妈开嗓?难到只因原版动画是这么演的吗?),编导还加写了一段歌词,让变身成人的茶壶妈妈穿梭宾客之间,吟着咏着,一副正宫娘娘的派头。到最后的最后,《美女与野兽》的电影居然不是收束在舞会大远景,或满园玫瑰盛放,而是收束在奥黛莉·麦唐纳的衣厨夫人一曲唱罢,满意微笑的中景特写!

这真的是我们心目中的《美女与野兽》吗?

回顾“好莱坞歌舞片十年文艺复兴”

1970年代和1980年代,好莱坞基本上已经不把“歌舞片”当成主要类型在思考、研究、推广。摇滚乐电影就是摇滚乐电影,歌星传记片就是歌星传记片,百老汇改编就是百老汇改编。时代不同、社会氛围不同、音乐曲风不同、语言不同、整体电影工业、电影类型所呈现出来的sensibility也大相庭迳

迪士尼公司自米老鼠问世之初,就与电影音乐、音乐电影密不可分。早期“胡闹交响乐团”(Silly Symphonies)短片时期,迪士尼就已经在“三只小猪”短片里唱出〈谁怕大坏狼〉(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后来的“老磨坊”短片,更是一字不唱,纯粹用音乐、声效,搭配画面,把以老磨坊为家的整个社群,在一夜之间的成长,精采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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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怕大坏狼〉| 来自网络

随着长片时代的到来,《白雪公主》(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1937)、《木偶奇遇记》(Pinocchio,1940)这两部打头阵的经典,每部动画长片的音乐都是与时具进的声音,直到1980年代,迪士尼的动画部门早已跌入谷底,片厂预备将之裁撤。年轻作曲家亚伦·孟肯和他的创作搭档霍华·艾许曼则把源自百老汇音乐剧场最精巧、最细腻、化雕工于无形的叙事及抒情技巧,整合剧本、歌曲、音乐、画面及人物调度,成就了《小美人鱼》,拯救了迪士尼动画,更掀起歌舞电影类型的文艺复兴狂潮,延烧近10年,一度还挑战真人实演的大型歌舞领域,可惜电影《报童传奇》(Newsies,1992)垮台,这个“歌舞电影”的“文艺复兴运动”,便以动画长片为主要耕耘场所,一部接一部,开拓了全新世代的观赏及创作视野。这个“文艺复兴”的最巅峰大概落在1997年福斯影业的《真假公主(安娜塔西亚)》(Anastasia),而次年(1998)迪士尼自家的《花木兰》(Mulan)音乐水准一落千丈,再到《泰山》(Tarzan,1999),整个“文艺复兴”告终,进入另一个不同的纪元、不同的时代敏感度、不同的艺术与不同的流行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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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鱼》剧照 | 来自网络

影史第一的主题歌曲

话题拉回在这场“歌舞片文艺复兴”中,占有极重要地位的《美女与野兽》。它是整个浪潮的第二部作品,《小美人鱼》的成功,有太多孤注一掷的赌注、挑战和运气,到了第二部作品的《美女与野兽》,创作团队是在稳扎稳打的基础之上,改良、突破动画技术,优化、深化早已臻至完美的音乐部门

以它的主题曲为例,每句唱词都是五个音节,宛如一首五言诗的绝唱,更全片的整体美感推上极致。这等笔力,几乎空前!对笔者来说,这首〈美女与野兽〉,连同1939年问世《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片中的〈彩虹之巅〉(Over the Rainbow),足堪并列为美国影史最佳歌曲第一名。

Ever just the same.
坦然不移
Ever a surprise.
粲然惊喜
Ever as before,
泰然恒久
Ever just as sure
卓然确信
As the sun will rise.
如旭日初升起

典雅又朴素的唱词,简单、温暖又力道连緜的旋律乐句,构成这首歌曲的魔力。1991年动画版原主唱者安琪拉·兰斯贝利,更是一等一演技派的天后,纵横舞台、电视、电影几十年,她在声音里灌注了许多儿时的记忆,使歌声承载着每位观者在成长过程中,曾经拥有的那位最能激起孺慕之情的大姨妈;她一开口,大地之母的音响就随着她的歌声共震共鸣。直到2016年纽约影展的特别晚会,在事隔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作曲家孟肯弹起钢琴,年过九旬的安琪拉·兰斯贝利现身影展会场,轻轻开口:“Tale as old as time”,全场千余名观众立刻垂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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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肯和安琪拉·兰斯贝利 | 来自网络

原来这就是亘古,就是永恒。

在2017年的新版电影里,美女与野兽的共舞场面视觉设计极美;虽然少了歌词与剧中人物隐隐互动(比如『Just a little change』一句,正好对上野兽学会以兽爪使用小汤匙的画面,再比如两人共舞是贝儿主动邀请,引导行动笨拙的野兽在大厅翩翩起舞),至少在光线、色彩、场面调度和镜头语言的整体结合,是顺眼而流畅的。

可怕的是音乐。

不知此次的音乐部门到底有何盘算,原曲〈美女与野兽〉是节奏明朗的行进步伐,一拍一拍,清清楚楚;作为歌曲,它保有民谣似的传唱特质,作为舞曲,它也适合舞者移动身躯。然而在新版里,前段和煦的叙事部份,过甜过腻的弦乐部门打扰了歌曲娓娓道来的魅力,仿佛编曲者不肯相信孟艾二氏的原典有多强大的戏剧张力和感人效果,非得要用饱满的弦乐拉弓填满乐句与乐句之间的所有空隙,以致歌曲在推进时,始终未能清清楚楚地向前流动,艾玛·汤普森唱出的乐句,每句都将节奏拉慢了一点点,每句多拖滞了一点点音乐的行进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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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与野兽共舞 | 来自网络

这个小缺点到了歌曲的中段,立刻成为“惨剧”。大而无当的弦乐编制开始在每个乐句渐慢又加快,穷极煽情之能事,我们不但听不见明确的句子,更感受不到这首五言小诗朴素真切的美好。这里慢一点,那里赶两下,这里又慢一点,那里又快一点,贝儿和野兽这只舞要怎么跳得起来?舞和歌,情绪和音乐,配器编曲和唱词意境完全搭不在一起,这样的〈美女与野兽〉歌曲存在在电影里,也难怪先前大半年的宣传期,连半秒钟都不敢拿出来见人呢!

“Be Our Guest”的歌舞层次

和〈美女与野兽〉主题曲一样令人不忍卒睹的,是曾经艳惊全球的〈Be Our Guest〉歌舞场面。1991年的动画原典,由资深演员杰利·奥巴克(Jerry Orbach)为烛台卢米埃幕后献声。说起奥巴克,那可真是大有来头!1950年代中期,他在当时刚刚萌芽的所谓“外百老汇”剧场圈发迹,参演划时代的《三便士歌剧》(Three Penny Opera)制作走红,接着在1960年同样于外百老汇,亲手塑造了戏剧史上演期最久的音乐剧《异想天开》(The Fantasticks)男主角埃尔·加约(El Gallo)一角,开场曲〈Try to Remember〉传唱至今,娓娓道出人世间最真最醇的伤痛与美好。后来在原版制作的《芝加哥》里,他是百老汇首演的律师,走进电视荧屏,他也是《Law and Order》万年长青的班底。

奥巴克极擅声音模仿,烛台的角色在设计之初,便参考知名法国老牌红星莫里·雪佛利叶(Maurice Chevalier),包括他的外型、他的银幕形象、他的老派法国风流绅士的永恒魅力。奥巴克在配音时也把莫里·雪佛利叶的声音特色、口条腔调赋予在角色里,加总起来的角色塑造,简直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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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卢米埃 | 来自网络

Be Our Guest〉是全片最重点的大型歌舞。故事演到贝儿受囚城堡,夜半来到厨房觅食,仆人们兴奋不已,卢米埃擅自作主,决定以歌舞欢迎贝儿的到来。在典型法式的小手风琴助兴下,奥巴克借由雪佛利叶的口吻,颂咏着欢迎词,歌曲伊始,音乐小小的,气氛轻松的,男士们的踢踏鞋踩着整齐的步伐,背景衬着风琴的旋律,接着,碗橱一开,彩色斑斓的玻璃光彩,引出旋转的磁盘和舞动的银叉,叠成铁塔,灯光一照,整张餐桌顿时成为红磨坊的歌场。它亲密、紧致,它窄而小、温而满,一道菜一道菜送至贝儿眼前,进行曲似的合唱,将场面带到水果酒盅旁,成队的银匙身披餐巾,像巴士比·伯克利(Busby Berkeley)镜头下的万花筒女郎一样,排出一幅一幅《出水芙蓉》(Bathing Beauty,1944)的花式游泳队型。歌曲急转直下,厚重的男声齐唱,配上吐着泡沫的啤酒杯群,我们立刻由红磨坊转场来到中欧情调的啤酒花园,酒杯酒壶们跳着土里土气却亲切无比的排排舞。

中段,卢米埃唱出“Life is so unnerving for a servant who’s not serving…”的警句,然后场面一转,我们来到厨房,茶壶妈妈严格监督着一切,就连自己身上的尘点都要蒸汽炉替她清得干干净净。回到主餐厅,鸡毛掸子姑娘们以康康舞群的丰姿,撩起她们的羽毛大裙䙓,一路朝向镜头舞来,接着是成排的杯子,成排的盘子,杯子,盘子,杯子,盘子,堆满银幕,然后两排蜡烛由垂腰俯首一一起身,镜头一路向前推至“舞台”深处,高台上站着卢米埃,拿着火柴作手杖、金色烛灭盖是他的金色高礼帽,带着全体歌者舞者跳起慢板大四拍的cakewalk,一步一顿,一步一顿,满台歌舞在此刻摇身成为莫里·雪佛利叶最具代表的巴黎“百美宫”“Folies Bergère”夜总会,歌正热,舞正酣,天上垂降金色大吊灯,每一层水晶珠串上都有载歌载舞的餐具,巴黎“百美宫”Folies Bergère再变成纽约百老汇的齐格飞“富丽诗”(Ziegfeld Follies),将整场戏推上最高峰,画下漂亮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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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lies Bergère & Ziegfeld Follies Girls | 来自网络

2017年新版的〈Be Our Guest〉,没有层次。没有“致敬”。没有红磨坊、没有百美宫、没有齐格飞富丽诗,没有从微小到盛大隆重的渐层渐强,没有对比,更没有结构。堆砌在银幕上的只是长达三、四分钟的浑沌不明,它既像印度主题的赌城歌舞,又像不知所云的劣等综艺。创意之贫瘠、执行之拙劣,简直让人不可逼视,完全浪费了美不胜收的城堡美术设计,糟踏了伊万·麦克格雷格这位好演员,伊恩·麦克莱恩也成为活动道具,包着莫名的头巾现身餐秀之中,让人不知这究竟是活体寿司,还是人手不足的dinner theatre。

巨大的票房收益

2017年的重拍版《美女与野兽》,在一片骂声、哀号连连的状况下,当着料峭春寒杀出影史佳绩。仅北美一地,首映周末票房收益便高达一亿七千万美元,写下诸多全新纪录,并赢得包括所谓的『史上首周票房最强大歌舞片』之类的头衔。说它“一片骂声,哀号连连”其实也有些过份,毕竟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几个主流媒体,仍旧给了它甚佳的评价,而且《纽约时报》还为它打了勾勾,将之选为“编辑特推”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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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与野兽》真人版剧照 | 来自网络

优劣的争议、同志情节的辩论、艾玛·沃特森到底会不会唱歌的争议,在《美女与野兽》前,都不再是争议了。这次2017年的新版重拍,极其明显地就是依附在原典的福祐庇荫之下,以当代的流行明星、搭配当代所认定的经典老牌,组合成一个“此时、此地、此刻”的“新版”。10年、20年、30年后,大家会怀念的,依然还是1991年的动画原典,2017年的新作,由于缺少内建的“经典”DNA,自然而然地,便会驯化成为影史洪流里的另一部“同场加映”。

能赶上这样一部的作品,其实是幸运的。花落春犹在,曲尽意无穷;它的出现,提醒了我们整个世代的观众,在1991年曾经有另一部《美女与野兽》的存在,那是部动画电影,用的是那个年代最先进的科技,它集合了那个年代最精采的一群创作者,由声音表演、乐韵铺陈、画面组构,到整个时代的集体氛围,种种的种种,一切的一切,都是让人不禁神往的影史传奇。

Edwin W. Chen

纽约大学艺术学院(Tisch School of Arts)电影研究所(Cinema Studies)毕业。专长为歌舞电影与剧场艺术、有声电影发展、华语电影发展史及李翰祥导演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