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奈、费里尼、奥黛丽·赫本的电影 看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新惊喜(上)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一、 从双面奥黛丽·赫本、双面陈湘琪、到小四与Honey的

奥黛丽·赫本在《第凡内早餐》里扮演的Holly有位让她魂牵梦萦的弟弟Fred,从未出现,乡野农家牧场老兽医来纽西兰找寻Holly,向Holly的楼上邻居Paul抖出Holly的本名是露露美时,还出示一张这位兽医与露露美老夫少妻、外加兽医与亡妻的儿女以及露露美的弟弟Fred合影的照片。

这位少年男演员只在照片中扮演Fred伴在奥黛丽·赫本身边,始终没有以动态现身杨。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小四的同学小猫/王茂家里那张日本女孩(陈湘琪饰演)黑白照片,也只是静态影像,本尊从未走出来。不过,陈湘琪另外还扮演「小医生」的未婚妻,确实活生生地站在你我面前。跟雷奈《穆里爱》比起来,阿尔及利亚女孩穆里爱常常被提到,贝纳说过,贝纳的继母艾蕾娜还以为是贝纳的女友,其实穆里爱非但本尊没露面,你我连她照片也没见过。

陈湘琪扮演两位全然不同的人物,你我竟然没有察觉,或许影响到后来傅天余的《带我去远方》,两位女孩(一是女童,一是少女)扮演表表妹生命中两个阶段,青春永驻的表哥始终都由林柏宏扮演,跟表哥有过一夜情的日本旅客以及跟表哥有过一段情的台湾阿兵哥竟由同一位男演员扮演。杨德昌《恐怖份子》则是自杀的文艺少女与亚洲美国混血的阿飞少女共用一组声音(你认为那些字句是文艺少女的或是阿飞少女的对白,都对);阿飞少女则有可怜的温柔声调与装凶恶的恐吓语气,两种声音。

《第凡内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有两种样貌:过去的乡野牧场的、村姑的(而且是老夫少妻已婚的)露露美,与现今纽约大都会的单身的、追求自由的、还常常拜金想嫁给富翁的时髦女孩。这跟雷奈电影《穆里爱》里的四位主角人人撒谎但又个个说实话,费里尼电影《爱情神话》里的人物或是既压抑又放纵、或是时而贞洁时而淫荡、清高与贪财好色集于一身、半人半神、雌雄同体,都互通声气,异中见同。 Holly还把名叫Paul的男邻居常常当成自己的弟弟Fred呼唤,等于是让Paul既是自己又被迫扮演Fred。 Paul本身也有两个面向,是作家也是男妓。 Holly想偷东西不成,只窃取了玩具面具戴在脸上。面具,侧写了她的一个假我,一个真我;或是说一个「假面」,一个「暗影」/「内我」。 《爱情神话》里的阿休多,在自杀贵族迷宫般地窖,不是也拿起面具,一边挥舞,一边半遮面吗?用荣格理论解读,阿休多与恩可皮这两个男孩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自我」。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小四在杀小明时,甚至扬言自己就是Honey(林鸿铭饰演),有意无意,成就了(既是情敌又彼此惺惺相惜的)小四与Honey也是同一个人的双重自我。

夜深人静,小四被酒醉的胖叔(卓明饰演)辱骂,小四趁四下无人悄悄拿起砖块要砸胖叔,不料胖叔跌进水沟,小四反而急急呼唤早已远离的(卖馒头、豆沙包的退役老兵)赵班长(李龙禹饰演)同来搭救。小四既想伤人,又去救人,恰似雷奈电影《穆里爱》里的贝纳枪杀同伴侯拜时连叫三次要对方下楼但第四声突然改口叫对方不要下来,又宛如费里尼电影《爱情神话》里的人物既放纵又收敛,或是《罗马假期》里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公主上半身拘谨端庄、下半身却是脚悄悄离开鞋子既顽皮又狂野(连英文片名都是正楷体的Roman结合草书字体的Holiday,摆明在「古典」的「罗马」,「假期」是浪漫的)。雷奈电影《去年在马伦巴》甚至于风景都有两个自我(俯瞰花园,但见人影斜长,树与雕像却无影)。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外省军方帮派头目「山东」(杨顺清饰演)阴险冷酷,耍诈使坏把Honey推到车底丧生。观众你我既未见车也没目睹辗毙过程,却贴近雷奈酷爱的纵然没有画面映现但声音也能单独推展剧情。 「山东」固然又冷又狠,日后他被杀倒地时同样也有可怜可悲的样貌,又何尝不是他的两个面向呢?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二、 双面自我、三位一体、到杨德昌的千百个分身

每个人,果真只有两个自我吗?雷奈电影《穆里爱》里的男孩贝纳经由女友Marie-Do从万花筒看过去,竟分成六个自我!费里尼电影《爱情神话》以及早先的《生活的甜蜜》与《八又二分之一》,男孩子所需要的女人其实必须是同样兼备妈妈、妻子、娼妓三种功能。天主教(旧教)与基督教(新教)有圣父、圣子、圣婴「三位一体」(Trinity)的论述;费里尼则让母亲、妻子、娼妓在男孩生命中「三位一体」!

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同样也是每一个人(至少)有两个面向,杨德昌洞见受害人在另一方面也像是加害人——独裁的蒋氏王朝欺虐小四的父亲;小四的父亲是男性沙文主义地对待小四的母亲;凶恶的帮派男孩霸凌小四;小四用一厢情愿的心态期待/要求小明——善恶正邪集于一身。费里尼的《阿玛珂德》则是对待妻儿既粗鄙又父权的对待妻儿的男人,却被法西斯的军警羞辱!小四的种种背景经历虽然以杨德昌自身(及其家庭)为蓝本,其实杨德昌关爱每一个人物,因而,杨德昌有无分身,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所有的人物都是杨德昌的千百个「自我」也不为过。

最令揪心的是,小四的刀刺进小明体内,小明紧紧地抱住小四,好一个爱与死的一体两面!最让人深思的是,大独裁蒋介石血腥警备总部的特务一面羞辱、逼供小四的父亲,一面弹琴哼唱艺术歌曲(曹雪芹作词、刘雪庵作曲的《红豆词》),拥抱艺术(或具备高品味)跟蹂躏人性尊严、迫害无辜也能混搭夹缠!


導演 楊德昌
演員 楊靜怡、張震、張國柱等
出品 台灣/1991(原版)、2016(數位修復版)
發行 中影


版權合作©️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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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鹦鹉鹌鹑

台湾知名影評人,長期擔任『破』週報以及『世界電影月刊』的專欄影評作家,活躍於台灣的藝文界,亦曾任金穗獎、金馬獎、國片輔導金評審委員及國際電影節選片策劃人